我怎么写起文章来?这来由其实早已想说说了,平时接着一懒,搁下,便忘了。所以,直到现在没有写一个字。今日无事,午饭后坐着,忽然就又想起了这一个题目,于是决计赶快去做,来了却心里积压着的长久的事,算是一个结束。要不然,恐怕真就要“以待来年”也说不定的。“要紧的是赶紧去做”,虽然懂得,可是推脱、拖延的脾气总是改不掉。可见,终不会有什么长进。
大约六七年以前罢——记不确了——有一天正午,我正要去吃饭,偶然看见了一个小书摊,略一驻足,便偶然看见一本厚厚的《鲁迅全集》躺在地上,随意翻翻,字小而且纸拙,但我仍然很喜欢,爱不忍释,便买下了。鲁迅先生的令名,我自然是知道的,因为他的文章要学,那时也已知道他是伟大的文学家。至于如何伟大就不得而知了。文章学起来不但吃力,而且似懂非懂。以后也看了他多少篇文章,仍旧难懂。但是我还是喜欢先生的文章,至于缘由嘛,现在已经毫没有记忆了。这以后也没有再去看。
又看见了鲁迅先生的书,时间已经过了三四年。大概是将久已封存的记忆唤醒了罢,因此想起了往事,颇有些念旧、感怀,于是才决心买取的罢。所谓厚厚的《鲁迅全集》者,当然是选本。只是先生有怎样的著作,多少,那时也是略知一二,并不确切。到了后来,看到了真的《鲁迅全集》,我才恍然,明白了自己一直喜爱的这一本的真面目,知道了喜欢的这一篇选在什么集里,那一篇来自哪一本里……。虽然知道了这一层,但我并没有嫌恶它,因为它究竟给了我很好的益处。在接下来的约略四年时间里,我走在外面,总愿意将它带在身边,虽然已经慢慢地不大涉猎了。去年夏天,我将要从湘潭走出,心绪不禁为之感慨,此外又有许多东西需要处理,拿不走的便留下,任别人来处置。我的这一本《鲁迅全集》终于忍心没有将它继续带在身边,只好留给不相识的别人来处置。想来,我的全集的命运终于不见得会好罢,大约是给别人毫不为意地扔掉了。年深月久,本就拙劣的纸张的颜色愈加黯淡了,又怎么会留着这别人的这样的书呢?
这一本全集买取后,我便以极大的热心与好奇去看,当然还是难懂。一篇篇文章看完了,脑里竟一片荒芜,似乎并没有存什么形迹,我犹疑了。夹着犹疑整日整日的一有时间便去看的书,终于看完了整一本。我愕然了,为此气馁。“无论爱什么,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没有已时者有望。但太觉疲劳时,也无妨休息一会罢;但休息之后,就再来一回罢,而且两回,三回……。”这是我于那时忽然模糊想到的仿佛看见过的话。好,那么就“再来一回罢”,何况我还只来了一回,更何况我还没有如毒蛇般纠缠,如怨鬼般执着,也还没有整日里没有停歇。
在夹缠着疑虑的坚定中,看呀,看呀……慢慢地、细细地看。呜呼,真是“匪今斯今,振古如兹”,“再来一回”似乎并么有什么大两样。我愈加愕然了。我的极大的热心与好奇仿佛已经消歇殆尽,仅留下淡淡的余痕。接着,我便常常拾起,放下,不再整日地去看。孔子有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才觉得似乎果真该是这样。我就也来思来想去的想一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思来想去后,那结果也不大高明。那么也来说一说罢。我以为首先便是那文章的言语。虽然并不生涩,却也难解;优美却也总觉格格不入;有趣、有趣却也是高人的有趣,并非是“下里巴人”式。至于内容呢,那时还以为倒在其次的。“思”来的仅只这一点而已。学力不深,“思”而又不可得,实在表白了我自己的没有慧根。虽然如此,虽然也有退却,但究竟还没有因此而退败,没有将自己和这全集一块儿放逐,倒是一件以为值得夸耀的事。
我是向来随意,做起事情来也模模糊糊的。更何论章法乎?更何论恒心乎?既然“仰之弥高”,索性不妨再改换策略,变为断断续续地偶尔翻翻,时日既久——也不记得有多么长久,三回,四回,至于五回,终于有了些王国维先生所谓读书之“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思,非常兴奋之余,倒给我增加了些热忱和勇气,使我不能轻易放弃,但的确也没有了先前的力量了。
至此,便看的轻松、熟悉起来,竟然萌生了自己也来动手写得想头。所谓写,并非去创作,乃是为了模仿文章的言语。为什么呢?因为我喜欢。真正动手来做,才发现又是一个大困难。往往心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感,即便偶有所感,虽然幼稚,乃至可笑,却又不能和盘托出,总觉得还没有尽够表达我的意思。尤其是语言,生吞活剥,夹杂着白话和大众语,显得格格不入,简直不成样子。这是我写的文章么?让我想起了“画虎不成反类狗”一句,灰心之余,不禁为之一笑。断断续续地写了不久,我便边读边写,不读不写,再写在读。我也不记清写了多久,有多少,只记得自己总不满意,大概是我的奢望太高了罢。此后,就不再写。
去年夏天的时候,我终于从湘潭走出,加之环境变迁,诸事不顺,便更觉力不从心,前路遥茫,心境也由此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于是失望、索寞、孤寂、彷徨。当“路漫漫其修远兮”之时,自然愿意呐喊几声,来使自己畅快畅快。然而又太缺乏了勇气,这时我才真切体味到“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于我究竟还是一种空想的奢侈,剩下来的却是缄口不言。然而这又是为我所不愿的。
沉默了一些时,我也并未因此而平和,反而愈觉落寞与孤独,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可是我又不愿向朋友谈及,因为它还多悲观,不想再来打搅为生活奋斗的他们,不愿意再给他们的耳目增添一点灰色。这是不应该的。于是,我又想到了写点东西,就是所谓写文章,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文章可以达意抒情。所以也不想着再去刻意模仿,置重已在于抒情,照直说就是发感慨。我的为文的目的就在此,将自己小小天地里的所见、所闻,尤其是所感,尽力托出。无论悲喜,无论甘苦,都由它,算是抒写自己的心,于呐喊之后,希望着借以竦身一摇,能使自己松爽、踏实起来。归根结底,是为了自己。至于态度要有多么真,却是难于保证的,但是总可以说些较真的话。此外似乎没有什么野心了,如果有,也是愿意有人看。无论如何,一个人写出东西来——除了日记、隐私——不愿给人看,总归是很少的。
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