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伯!老伯!”透过雕花镂空的木门,我看到老伯正躺在天井里的摇椅上,一连叫唤了好几声,老伯才“诶”的应了一声,醒了。
“几点了?”他拿起摇椅旁的拐杖,边问着我边走来给我开门。“四点了,你的薄荷还晒着啊,都要枯死了!”我赶忙奔向喇叭花攀满的天井墙,栽着薄荷的花盆还放在那儿。
“哎呦,那你快看看!”老伯嘴上说着,但是一点都不急地掩了门,才笃着拐杖慢慢地走来。
“诶!怎么没一点事!”看着绿油油的薄荷,我转身朝老伯喊。
“哎,傻孩子,难道你希望阿伯我的薄荷有事啊?”老伯朝着我不满地用拐杖敲了几下水泥地。“嘿,也不是……”“薄荷不怕晒,何况有喇叭替它挡着呢!不过你要是再不搬,估计它不死也就半活了。”
“两块薄荷糖。”我开出价码。“行,再加一块巧克力。”老伯爽快地应承。听到多出的奖励,搬着薄荷的我回头看向老伯,嘿嘿嘿笑道:“记得我要蓝色薄荷糖啊。”
搬完薄荷,我撕开糖纸,巧克力黑不溜秋的,吃时很甜,滑溜细腻,吃完嘴里却发苦,和开始时的甜腻大不相同。“这洋糖我吃不惯。”老伯看着一脸满足的我说。“你吃不惯没关系,我觉得挺好吃的就行。”听到我这没心没肺的话语,老伯“嗯?”了一声,“呶啊(方言:孩子啊),你这是什么话……”“没有……我觉得薄荷糖比巧克……嗯,洋糖好吃。”我装傻充愣地点头说道。
这倒是实话,比起回味苦涩的巧克力,我更喜欢味道清甜,清爽的薄荷糖,吃完从心里一直凉到嘴里。
“人呐,要先苦后甜,先甜后苦,要难受得多。”老伯看着嚼着巧克力一脸傻气的我叹道。
二
老伯喜欢给孩子们发糖吃。有香喷喷的花生板糖,芝麻糖,也有洋气的巧克力,牛奶糖,有时也会是五彩缤纷的水果糖,但是唯独晶莹的薄荷糖每次都会原封不动地留在老伯的手中。而老伯却总把薄荷糖带在身边。
那天,我在村口老树下看着穿着灰色中山服的老伯拄着黑色的拐杖慢腾腾地出场,不一会儿身边就围满了小孩。“老伯!老伯!”的叫声此起彼伏,老伯笑呵呵地应着,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糖果来,那群浑身滚满了泥沙的小子们顿时你争我抢起来,看上去黑压压的一堆脑袋,只有挤在外层的大胖的大红裤衩依然耀眼,惊得初来乍到的我目瞪口呆。
等到小孩们散去,旁边石椅上的大人们都跟老伯打招呼,“阿伯!”“诶!”老伯乐呵呵地笑应,走近了,我看到他那明亮的眼,在他那满脸褶子的瘦脸上显得愈发的大且亮。
“吃糖吗?”老伯坐到我旁边,伸出手来,是颜色不同的两种糖,绿色和蓝色。我傻乎乎地伸手,那几颗糖都落到了我手里。
那蓝色和绿色的糖果都是薄荷糖,但是我看着那晶蓝的薄荷糖,私心里总觉得绿色的不如蓝色的好吃。
“我家那位老太婆喜欢绿色的薄荷糖。”见我撕开蓝色薄荷糖的糖纸,老伯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几分,“她说那才是真的薄荷。我说,‘那可能这世上有蓝色的薄荷啊!’她说,‘那不成妖怪了!我没见过,反正是不信的!’”
我将糖丢进嘴里, 刚入口时,味道涩得很,硬邦的糖刮着嘴,要含过一会儿,那股子清凉,清甜的味儿才出来。
老伯看着我“嘶嘶”吸气的样子笑着接着说道:“老太婆也喜欢孩子,这么多年,也就见过你这一个孩子愿意吃薄荷糖,不过喜欢的薄荷糖颜色,倒是跟她不一样。”
“蓝色的像大海。”我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解释道。“噢,你是在外面回来的,我忘了。老太婆倒是一辈子没出去过,没见过海。”老伯继续絮叨着,“阿珍也说过要带我们去外面玩玩,但是人老啦,走不动啦,老太婆说路远车颠,折腾不起,也就没出去看看……”
我没打断老伯的话,其实,我也没见过真正的大海,蓝色的海是在连环画上看到的。
就这样,老伯给我糖吃,我陪他话家常,渐渐就熟了起来,几乎称得上是“忘年交”了。
三
我蹲在地上摘着薄荷叶,老伯站在旁边仔细看着,免得我掐坏了新芽。他要做薄荷油和薄荷水。因为我被蚊子叮了几个包,薄荷油可以止痒杀毒。这乡间的蚊子实在是野,手在空中随便一摸,全是密密的一堆蚊子。薄荷水能够消暑止渴,也是我馋得不得了,磨叽了好久,老伯才肉痛地说好吧。
“要是老太婆在,她见你这么掐一定要操竹板子打你,手太重了,跟你说不要掐新芽,你却还是磕着碰着了!”老伯冲着薄荷水,没好气地对我说。
“老姆才不会那么凶!”我冲老伯扮着鬼脸。
“也是……她最和气,最讨厌发脾气,最爱笑了……”老伯啜了口薄荷水,倒吸了口气,“嘶……这水凉得很……不过要是看到有人乱掐她的薄荷,她可不会轻饶,她就老是在我剪薄荷的时候说我,‘老头子,你再乱掐我的薄荷,信不信明天我就把你的拐杖给折了!’”最后那一句老伯故意掐着嗓子细细地说,把我逗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我“咕咚”一口气把薄荷水喝完,打了个水嗝,一股冷气从胃里直窜出口,“给我擦薄荷油吧,老伯。”
“好,来!其实啊,呶啊,这活本不该我做……”老伯拿起装有薄荷油的瓶子,嘟嚷道。“老姆以前是帮你擦的,是不?”我抢话道。
“也不是,我们都是互相擦的。”老伯将薄荷油放到鼻下一边闻一边说道,“好了,给你,自个擦!”说完,兀自拄着拐杖,走向屋里,留给我一个灰色的背影。
四
老伯的屋子很大,里面有很大的书架和书桌,那书架在小小年纪的我看来高不可攀,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书。老伯也不让我碰书架,说是危险,怕我被书砸到脑袋。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老伯随便教我念诗,我也随便学。大概是我在背诵这方面有点天赋,学诗总会学得很快,老伯也高兴让我看诗,且越教越长,越晦涩。
“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老伯念着,又自个叹道,“这首不好。”“怎么不好呀?”我探头看向诗本,“讲的什么?”
“没什么,”老伯看向被搬进屋里的薄荷,秋风一卷,那薄荷瑟瑟地在风中抖动,“不过是一些令人伤心的语句罢了。”
“天凉好个秋。”我念出有认识的字的最后半句。老伯看了过来,“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现在是秋天。”我说。“对……诗人明明很哀愁,却只能说,好一个凉爽的秋天……”老伯轻声解释。我看了看老伯,又看了看诗本,终究没有再开口。
老姆,应该就是照片里的大姐姐,照片背面的“清秋”就是她的名字吧。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也愁了起来。老伯不知道,我在他躺在摇椅上不知觉睡着的时候,偷翻过书架,发现了一张黑白照,照片上的女孩穿着浅色布衫,深色布裙,笑得温婉可人。
五
过年时,在外打工的父母回来了,商量着过完年要接我去城里了。我听到他们已敲定初五就回城里,因为初六要上班了。我想起了老伯,连我也要走了。
“这很好啊,城里嘛,有好多巧克力,有大海,蔚蓝的,浅蓝的,晶蓝的,都有。”老伯拄着拐杖站在天井的喇叭花下,看着前来告别的我,高兴地说,“你老姆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出去过嘞,呶啊,你要惜福哟!”
启程那天,天气干冷得厉害,老伯站在村口,给了我几颗薄荷糖,晶蓝的,青绿的,“路上吃,就不晕车了。”
“虽说人老了,对身边人的离去就看淡了,该走的,留不住……”老伯说得有些伤感无奈。我看到他白色的气从他嘴里呵出,轻荡荡地漂浮,最终在他已花白的鬓边消散。
“但呶啊,记得回来看看老头子我,还给你做薄荷水……”
六
蓝色的薄荷糖渐渐在市面上消失,我也如愿见到了大海,却并不晶蓝,土黄的海水在烈日下翻滚着白沫。
我终究没有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