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者

一、

阳光直射到打过蜡的木地板上,使我睁不开眼睛。我从正对着窗口的木椅上站起来,走过去,拉上窗帘。

阴暗的房间里,它蹲在角落,偏着脑袋望着我,两只黑色的眼睛泛着玻璃弹珠般亮晶晶的光芒。这只萨摩耶犬没有怕我的意思,也看不出想对我亲近。

“这样行么?”我问对方。

它点了下头,表示同意。

“我替她而来,跟你告别。”

“你知道,你不会再见到她,因为某些原因,”它发出一股轻微的“呜呜”声,我继续说:“有点伤感是吧,我代表她来向你道别,往后你可能要独自生活一段时间,狗粮没有,温暖的狗窝也没有。不过呢,脖子上的项圈也可以暂时去掉,你自由了。虽然‘自由’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词。”

“规定之一,她可以向这个世界的一个人告别,由我代劳,结果她选择了你。”

“不过没关系,在我们那里不存在形式上的语言,只要想说,和谁都能交流,哪怕她要跟一堵残垣断壁告别,我也会履行我的职责。”

我背靠窗台仔细打量这间公寓。这是间适合独自生活的开放式的房间,五十平米左右,窗户对面是一张双人床,亚麻色的棉被平整地铺在床上。我绕过木椅走至床前,俯身躺下,让身体陷了进去,我似乎有种朦朦胧胧的睡意,我对这间屋子怀有某种程度上的亲切感。女孩生活过的气味混合着洗涤剂的清香淡淡地飘至鼻端。还要过好一阵子它们才会在空气里慢慢磨灭,生命短瞬即逝,而存在过的痕迹却有可能因为某种缘由保存很久,但最终结果却无本质区别,生活的痕迹不过是生命的附属品,随着生命的消亡也将逐渐消失。

我从床上坐起,床头柜摆放着房屋主人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抬头仰望黄昏与夜晚交织时的天空,披散在后背的头发卷曲成美好的弧度,扬起的下巴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肤,上面尚未有深陷进去的十指印痕。往昔的她浓缩成一方小小的照片,而此时,她早已变得冰冷,栖身在某个医院的冰柜,如同港口冷冻的有待出售的大马哈鱼。她的亲友会在接到通知后来认领,他们或许会给她置办个像样的葬礼,也有可能她会悄无声息地一直躺下去,最后她冰凉的身躯连同静悄悄的孤独由火化师的双手送入炽烈的火焰。如果每个人在走的时候都能有一两个人相送,也算是件幸事,谁会希望独自上路。

她可以有一个告别对象,这是她在生活过的世界能行使的最后一项权利,她把这项权利给了一只萨摩耶犬,而我则是替她行使权利的媒介,就像一个货物搬运工,将货物从此侧搬运到彼侧。

我是告别者,对于成为告别者的过程我早已想不起来,我只知道从事这项工作已经很久,久到想不起来究竟有多久,自己是否有过别的姓名身份也一概不知。我所知道的只是我的工作本身,我负责按照死去的人们的意愿,同各种各样生前的事物告别,告别的方式林林总总,人物多种多样,每次我都尽力完成人们的要求,不知疲倦地奔波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不属于任何一边,但能往来穿梭在不同的世界,只要我愿意我能同任何人或物交谈,我活在每个你能想像得到的地方。

我在一家连锁酒店的套房见到她。她全身赤裸,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一双硕大的手在她脆弱得像颗芦苇般的脖子上留下鲜明的指印。这双手想要弄断她的脖子简直比掰断一支筷子还容易。如果她当时处在睡梦中也许都不会感觉到太大痛苦。游离于肉体的她站在床边审视自己曾栖身的身体,可是我无法读出她眼睛里带有的情感,她的眼睛空洞得就像两只倒空的瓶子。

我例行公事地告知其状况,问她想要同什么人告别。她把头向一侧歪了一点,幅度很小,几乎都看不出来。她正向无声的海底寻找一颗闪亮的灯泡。

“卡尔,”她说,“是我养的狗,萨摩耶犬,五岁。”

我摘掉手上的白手套,拉起她一只手,在她的记忆中寻找亮光。少顷,一只吐着粉红色舌头,毛色纯净,似乎不时面带笑意的狗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已经知道去哪里找它。

“想和它说什么?”

她摇摇头:“能说什么呢,无非让它继续生活,忘掉过去的环境,熟悉的气味。如果可以,替我抱抱它吧,找一个愿意饲养它的人。”

“尽力而为。”我说。

“对了,那边的世界冷么?”她问。

“和这里的气温差不多,安静,没有四季,但我不知道对于你来说是否会冷。”

道别时,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外面开始下雨,雨拍打在玻璃窗上发出阵阵“噼啪”声。我走至离卡尔两米远的对面,盘腿坐下,两手抱肩盯住那对黑亮的眸子。那对眼睛平静地打量着我的脸。我招招手,它顺从地来到我跟前,我伸出右手摘下手套,将手掌放到它毛茸茸的脑袋上面。两分钟后我撤下右手,它开始用脑袋蹭我的腿。

最后环视一遍房间,一切摆设都井井有条、一丝不苟,我突然间有种感觉,以为这幅景象永远都不会变。

“走吧。”我说。

是该走了,不管是谁,一生中总有几场难以释怀的告别。

二、

推开餐厅的门,我回到自己的住所。住所的门老旧得像饱受风雨侵蚀的甲板,门锁也锈迹斑斑,我连钥匙都没有。进来时我用脚后跟关门,它发出“砰”的一声,我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就这样摔出门框外。

有时候,我会从某间酒吧的出口推门进来,也有时候是百货商场,不推门进来的时候也有过几回,怎么样都无所谓,反正终点都一样。只要我愿意,随便从哪都能回到这里,它才是真正的隐匿之地,长久以来,只有我一人居住,没有访客,没有快递员,也没有查收水电费的人员敲门。我喜欢像大多数人那样靠通过一扇门来达到场所的置换,尽管我不一定需要这么做。我相信推门这一动作是让我们都有所准备,以免在不被期待的意外发生时有所回旋。

我的住所很旧,无窗,家具横七竖八地挤满屋子的每个角落,大多数不知其用处。屋子的气味散发着年代感,每次我闻到这气味就觉得心旷神怡。究竟有多少人从事告别者这项职业我不得而知,因为我的工作只需要自己独立完成即可,不需要搭档,不需要帮助。我记忆的起点,那个很早很早以前的起点是这样的:某天,我在一张纸上摁了个红手印,算是签了一份合同,成为了告别者,然后关于过去的记忆就像倒过来的饮料瓶,拧掉盖子后咕咚咕咚倒了个一干二净。相应,我获得了一些能力——普通人不具备的能力。

“当人们获得某些能力时,作为代价,自身的一些事物也会从身上消失,也许它不能成一个公正的比例,但是关键在于你怎么看。” 签完合同后,一个手持文件夹的人临走时对我说道。

他有一颗油光发亮的秃脑袋,身高大约一米七五,身材比例良好,紧绷绷的黑西服让人觉得他的职业就是为了在各种场合装腔作势,假装自己神秘莫测。

他朝我丢来一个类似于寻呼机的东西,对我说:“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没准是一个好的开始。”

“它是你我之间的连接,上面有我给你提供的工作信息,只要默念着上面显示的地址,让它在你心灵里呈现出来,你就能到达想去的任何地方。”

这就是我成为告别者后的所有记忆。如果我有记日记的习惯也许我会知道自己每天都干了些什么,那样我会知道日子过得有没有意义,可惜我没有。

我摘掉白手套,将它们丢到沙发上。点亮昏黄的灯。冰箱里有伏特加,我找了个看起来不算太脏的杯子,往里吹了口气,吹出来的只有灰尘。我给自己倒了今天晚上的第一杯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伴随着特有的醇香滑进我的喉咙,接着又倒了一杯,我端起酒杯在眼前晃了晃,杯子里的东西一成不变。告别者不会喝醉,谁见过喝得醉醺醺的告别者?死人也有好好跟人告别的权利。我在想,以前我是不是一个酒鬼,我会喝醉吗,我为了什么而喝酒,喝酒又是为了逃避什么。

我往胃里灌了第二杯酒。算了,反正现在怎么喝都不会醉,饥饿感也不存在,这倒是省了不少麻烦,在不想做饭的时候也用不着忍饥挨饿。不过我偶尔也会有食欲上来,那时我会找个餐馆好好吃一顿。我把酒瓶和酒杯都放到了茶几上,让身体陷入房间正中的旧沙发,拿起前几天在一个兜售旧杂志的报亭买的旧画册,一个流浪摄影师把他去过的每个地方都拍成了照片,全都是世界各地的城市。他去过的城市还真不少,人挤人的城市,萧条的城市,贫穷的城市,富地流油的城市,他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呢。每个城市区别都不大,穷人一样都吃不上放心的食物,住不起带游泳池的房子,而富人全都穿一种牌子的衣服,擦一样的香水,开一样的汽车。如果这个可怜的摄影师费尽心力就是要告诉我们城市枯燥无趣的一面,那么他做到了。所谓城市这家伙就像一个缺乏道德的暴发户,不会因为自己有钱了而多一点点人情味。

我脱掉衣服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喷头,想冲掉身上交陈的两种不同的气味——死者与生者的气味。不过我分辨不出它们的区别,好吧,我承认它们没有不同,只是我一厢情愿相信能有所区分。

洗完澡,我擦干身上的水珠,还没有穿衣服,就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反正无所谓了,没有人会因为我多喝几杯而对我进行谴责。第一口我喝去一半,然后翻出雷蒙德.卡佛的小说集,钻进被窝一边呷着杯里剩下的酒一边翻书。这本书我看了两遍,这是第三遍,我不想看太快,因为对胃口的东西永远都是稀缺品,要学会慢慢品尝。我总是扮演同他人告别的角色,每次都不是为了自己,我想起其实我已经告别了大多数事物,否则我不会来这。我还想起了那只叫卡尔的狗,它有着和卡夫卡的小说《失踪的人》男主人公一样的名字。今天下午我帯它去了公园,希望能找到收留它的人,这项服务不包括在告别者的义务内,算是出于我个人的善意。

雨中的公园几乎没有行人,卡尔和我在公园长凳上一起等待能带走它的人。最后有一对撑伞的年轻情侣走过来抚摸卡尔的脑袋,当然他们看不到我,否则谁会知道这是条流浪狗呢。卡尔安静又顺从,跟着他们头也没回地走了。这次告别是属于我自己的,我的心情不亚于捡到了一枚一角钱的硬币。

喝尽第三杯酒,我决定睡觉。

三、

尽管告别者不需要睡眠,但夜晚真的是太漫长了,我不知道如何打发天亮之前的那些时间,就个人喜好而言我更喜欢白天,白天人多,看着忙碌的人群,时间流逝的速度远远快于夜晚。当然晚上比白天还热闹的地方也有不少,但是那些地方容易使我产生不适,这类场所四处流淌着的欲望太过真实,较之真实的情感我们往往更乐意接受经过伪装之后的。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寻呼机在玻璃茶几上发出可怕的震动声。我从被窝里爬出来,穿上衣服,戴上手套,按下寻呼机的按钮。位置显示事发地点在郊区的某处高速公路上。于是渔夫背上渔网潜入悄无声息的黑色海洋。

出口的门设在一辆救护车的副驾上,我开门出来,打开黑色雨伞,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消防车和救护车的灯光像宣告世界即将毁灭般闪个不停,白色的探照灯照亮了眼前的一小方雨夜。消防员和医生手里拎着各种各样的箱子和工具跑向同一个地方。我朝他们跑动的方向看去,一辆黑色保时捷911冲出公路右侧的护栏,一头扎向路旁坚实的山体。从后面看上去跑车的屁股完好无损。我绕过忙碌的人们走至车身前端,保时捷富于标志性的前脸荡然无存,它像嵌入山体似的一动不动,碎片散了一地。车厢内的气囊打开,里面坐着一对男女,男人三十六七岁的样子,女人二十出头。男子由于没有系安全带,向前冲的惯性和气囊瞬间开启产生的巨大反作用力把他的颈椎打成两截,当场断气。女人气若游丝,早已丧失意识,几个身穿红色消防服的消防员正想办法撬开车门救她一命。

我朝事故现场三十米开外的一块长满杂草的空地走去。男子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双手扶膝,困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似乎他并不理解人们为之忙碌的缘由。

迎面而来的一阵风让我觉得有点凉意,我用一只手拉紧风衣领口,身子缩成一团。

“嘿,那本来是辆好车。”我打招呼。

他抬眼看了看我,惊讶地说:“他们都看不见我。”

“当然,”我说,“你死了,他们当然看不见你,不过我就是为这来的,告知你下一段旅程的开始,以及帮你和没来得及说再见的人说声再见。”

“两个世界有什么区别?”

“反正你也不是因为留恋这里才离开的。”我说。

“呃……带烟了么?”

我掏出香烟给他点上,然后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根,不过没点。他默默吸了一会儿。

“有什么话想要我转达吗?”我打破沉默。

“给谁呢?”

“随便,谁都行,把你想说的话告诉我,给我指明一个对象。”

“只能一个?”

“也许两个也行,你知道,我不能替你和认识的所有人一一告别。”

“放心,我不会为难你,只是为什么要由你代劳呢?”

“程序问题,我猜这种规矩是为了避免某种尴尬,不过话说回来,是你自己主动选择结束生命的吧。”

“没错。”

“这就对了。”

“什么意思?”

“我不认为这世上还有你愿意花时间倾诉的人。”

男人吸尽最后一口烟,缓缓吐出,将烟蒂碾灭在脚底。

“也许想法会变的。我能和你聊聊别的吗?总觉得和你没必要太客气。”

“当然可以,只要你想说,可以畅所欲言。”

“我有老婆,不过不是他们在抢救的女人。此外还有两个孩子,双胞胎女儿。手底下有一家公司,运转良好,资金充裕,这两年的营业额都在以百分之三十的速度增长,想跟任何女人睡觉都不是难事,老兄,你觉得我是不是拥有了太多?”

“对某些人来说或许是,不过这跟你把车开出隔离带有什么关系?”

“说不清楚,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脑子里一直有另一个声音在跟你对话。”

“不明白。”

“这种病叫多重人格,世界上大多数人的意识都由自己来支配,即使是得这种病的人。我脑子里的那个人出现时他就支配了我的意识。”

“有些人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患有这种疾病。只有在他们表现出这种症状,那是完全不同的行为方式,性格、声音、甚至是性别。他们突然变成另一个和原来的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干了出格的事,比如忘记自己的身份,找不到回家的路,伤害自己或者别人。他们被周围的人发现以后才从别人口中知道自己身体里住着不止一个人。”

“我不属于这种情况,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确切地说是知道那个人在做什么。跟别人最大的区别是我只能在一旁看着,我无法夺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假如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能结果会不一样,也许我就能像一个普通的精神病人定期去心理医生那里听他胡吹乱侃,然后开张支票以表彰他对我心灵健康做出的贡献。我会在妻子殷切的注视下回到家开始漫长的、所谓的恢复过程。我还能享受所有人努力做出的安慰,尽管他们一些人自身存在的问题不会比我少多少,他们也会慷慨地给予我充满同情的祝福。我不相信谁能帮我治愈这种病,令人绝望的是我不能随时都可以说服自己和盘托出。”

“还能再给我支烟么?”他说,“我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不是抽一根少一根”。

我掏出烟,帮他点上火。

他深吸一口,从大脑中罗列出一长串记忆,准备从头说起。

“他是条毒蛇,”他开口,“操他妈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他好像就是为了把我逼到悬崖边上。刚开始他并不破坏什么,相反他还给我送上一系列礼物,他在搭建一座大厦,好让我爬到高处。”

“我得承认,那段时期我还没有那么排斥他。在生意场上他给我提供不可多得的帮助,通过他的指引,我找到绝妙的财务团队去帮我处理公司的报表,你知道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得隐秘周全。在公司里他帮我排除异己,收买政府官员和竞争对手,说服投资人给公司注资。同时我似乎变得魅力难挡,我懂得营造女人们想要的所有幻想,一一去满足她们。这一切干得太棒了,我他妈发现自己打开了十盏阿拉丁神灯,愿望一个接一个实现。我觉得什么都能唾手可得,这种事简直悲伤得要死。”

“这世上不劳而获的人多的是,谁也没害臊啊。”我说。

“我没那么高尚。他开始变得专横,虽然我对这事早有预感,可无法对他施加影响,只能任其摆布。他主导了这幅躯体的行为,扰乱了我的生活,他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在人前他会表现出跟我一样的行为方式。我说话的语气,生活习惯,甚至跟我的长腿大秘打情骂俏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谁都发现不了他。同时我们也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他酷爱刺激,好比硬币的两面,一方面他把我捧得很高,另一方面却又把我拽到人性的深谷,虽然事都是他做的,可说出来有谁会相信。”

“他说,你得去感受生活中的落差,你见过地狱,并且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掉进地狱,那么你现在站在天堂顶端的事实才对你有意义。”

“在他的指挥下,我们用毒药杀人。我们买新鲜的食物,在食物里混进鼠药,有时候是盒饭,有时候是汤汁或者粥一类的食物。我们假装这些是剩下的需要处理的食物,等翻垃圾箱的流浪汉出现,就送上香喷喷的施舍。接着我们只要在远处等着,眼看流浪汉狼吞虎咽吃下食物,等药力发挥作用时,他就掏出摄像机近距离拍摄这些人深更半夜在无人的桥洞下痛苦翻滚的情景。当然,一点儿毒药不能让人立刻死去,当他拍够了,就会让他们快点儿安静下来。完事以后他还会不时翻出那些视频,看得乐不可支。”

“今天上午他突发奇想,我们给自己找了个心理医生,他把这说成是给我派发的福利。我们没经过预约就闯进诊所,写字台后面的女人疑惑地注视着我,她很专业,虽然没预约,她还是请我们坐下,我喜欢她的专业性,就像她办公室的沙发一样。她虽然上了点年纪,可是给我的感觉不坏,她打扮干练,化了点淡妆,可我知道不化妆可能更适合她。我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包括毒死人的事,以及视频资料的保存地点。”

“结果呢?”

“她听得很认真,我不明白她是否相信我所说的,她说几天后会给我一个治疗方案,并且会保守我们之间的秘密。我开始对她产生了信赖感,我给了自己一点可能性,盼望不会一条路走到黑。或许这正是他想要的,他挖了个陷阱,我又往里跳。趁我们告别之际,他突然出现,用一把弹簧刀抹了她的脖子,狞笑着任由她在办公室地板上滚来滚去,脉管里涌出的血液溅满了整个房间。我没法忘记她眼中泛滥的绝望,她直到咽气都用一双眼睛瞪着我。”

“你觉得你害了她。”我说。

“没错,我认为应该采取点措施”。

“你认为这样就能解决他。”

“我无法确定,”他说,“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能找出几点这么做的好处,至少他不会再出去害人,我需要一个同他决斗的机会。”

“这和车里的女孩儿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能说抱歉,老兄,你是个负责倾听的人,不负责树立道德标杆,对吗?”

“没错。”我说。

“说实话,这些年我睡了不少女人,一个女人一种气味,但是当你阅历够多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其实她们全都一样,无非高矮胖瘦,讲话声音不同,穿衣打扮不同。可是骨子里她们全都是一种人。”

“什么人?”我问。

“哈哈哈,全都是不停做梦的人,只要你还有欲望,总有一个人会吸引你,不管以什么名义。总之,我觉得对不起她,让她跟我一起受了不少罪,当时我感觉又能支配自己。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又是他的主意,我正在开车,脑袋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于是我解掉安全带,踩下油门把轮向右打到极限。没想到死亡比我想像中轻松很多,也没承受什么痛苦。”

痛苦这东西往往得由活着的人来承担。我本来想这么说,但觉得不太公平,没说出口。

“不后悔?”我问他。

“谈不上,只是和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事情没那么简单对不对?”

“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一了百了的事。”我说。

他点头同意。

“有一点我很确定”,他说“我死了,也许他也死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都没出现。可世人不知道我死的真正原因,他们以为这只是件交通事故。我的妻子女儿会认为我在和别的女人鬼混时出了意外,在她们心目中我并不称职。”

“没准是件幸事”。

“我觉得是。你是我在这世上见的最后一个人,我不想错过仅有的一吐为快的机会。”说完他又笑起来。

三十米开外,女人已被抬上救护车,我猜她如果还能健康地活下来不会再随便上别人的车,或者男人。

“还需要跟你的家人告别吗?”

“事已至此,告别的话说不说也没什么分别,况且也不知道说什么,替我看看她们吧,说起来,最无辜的还是她们。”

还有救护车上的人。我摘下手套,握住男子的右手,这手既不温暖也不冰冷。仅仅是握手。

我去了男子的家,我并没打算让人看见我,像他说的,只是看看她们,虽然在任何意义上都于事无补,但我责任在身。我遵照死者的遗愿做事,不管这个人生前如何,当他的愿望成为遗愿时常常令活着的人产生某种不可抗的神圣性。

男人公寓所在的地段位于城市的中心,价格不菲。他的家装潢精致,不缺乏一定程度上的品味。玄关处挂着文森特·梵高叼烟斗的自画像。画中的他目光尽管相当阴郁,但也没有表现出后期那种无可救药的绝望,至少他的右耳还在。

我悄声经过宽敞的玄关,客厅朝南的落地玻璃窗旁摆着茶几和椅子。女人双手抱胸面对着窗外灯火寥落的城市,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许她已经很累很累,也许她想睡却睡不着。我不知道将我换作那个男人我会说什么,大多数的悲伤无法用言语形容,可是为什么又需要告别者,需要这样的职业,我自己问自己。

我走进两个双胞胎的房间,她们三岁左右,两个粉嫩的肉团睡得正香,一副无法打扰的模样,她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只管呼呼大睡。我悄悄从里面出来。我们总是这样,等察觉时,有些人已经永远离我们而去,失去说再见的机会。

等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外面的黑暗多少被晨光稀释了一部分,我打开昏黄的灯盏,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倒在床上。天花板上的霉斑像抽象派的画充满了隐喻,我试图从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去他的隐喻吧,我想。

没多久,深沉的睡眠把我撂倒。

四、

清醒时,房间内的灯还亮着,我需要过一会儿才能恢复对时空的感受。我伸了个懒腰,头脑有点宿醉般的昏沉,以前从没这样过。我去卫生间洗脸,顺便上个厕所,出来后我意识到自己想吃点东西。市中心有一家我中意的意大利餐厅,我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份浇满番茄酱的意大利面,热气腾腾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有食欲。虽然吃不吃东西对我个人的存在产生不了任何影响,但进食确实是填补某种空虚的好方法。

意大利面很快就一扫而光,我又让侍者弄了一份批萨和玉米汤,照样吃个精光。吃饱喝足后,我走上铺满青砖的街道穿过一道又一道玻璃橱窗,观察倒影在橱窗上的这张脸。脸并无特别,和大多数赶路的人一样面无表情,我继续走我的路。今天的阳光好比刚出生般明媚,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墙角提醒了我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带着湿气的风柔和地抚摸过马路上的每一张面孔,我充分地享受着此时片刻的宁静。即使是告别者也不总是希望与黑暗和死亡为伍。

我拐进街角的一家唱片店,客人寥寥无几,如今勉强维持生存的门店屈指可数,它们就像一个个老去的人们,被时代所抛弃。店门口贴满了流行乐手的专辑宣传海报,其中大多数的货色一文不值。我从老唱片区里挑出几张,找个试听机器轮换着听布满了灰尘的音符。

当尼克·凯夫唱响《o children》时,寻呼机不吉利的震动迫使我摘掉耳机。

公园里聚集了一些人,他们围成一个圆圈,他就躺在圆圈中心,断了气。

老人生前的姿势仰面倒在地上,手捂胸口,满脸痛苦,离他头部不远的地面躺着一部手机。一个人骑在身上给他按压心脏,从他的外套口袋寻找一些他可能会带在身边的小药丸。

“快叫救护车!”人群中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嗓音。

有人拿出手机,“120还是110?”他问旁边的人。

“当然是120,快点,他快不行了。”

老人站在自己的身体边上,看着人们为他做的一切。

“如果见到告别者,是不是意味着到时候了?”他发现我正在望着他。

“我猜是吧,一条路走完,转个弯,再踏上另一条路。”

“嗯,也没觉得有什么意思,用你们年轻人的说法,毫无意义。”

“怎么说呢。”我尴尬地耸了耸肩。

“是,我理解,告别者拥有超出常人的能力,看起来完美得不得了,不用跟自己的喜怒哀乐周旋,不需要面临人世间的一切痛苦,念经的人怎么说来着,对,称之为顿悟。可是呢,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告别者这种人,更像是没有影子的人,影子同心一起被封在某个地方,不管你之前是谁,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告别者并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

我掏出一支烟,问他吸不吸,他摆摆手,说他戒了有几年了,生前不吸,死了当然也没必要。我只好给自己点上。

“孩子,没别的意思,希望你别介意,我只是试图一吐为快。”

“似乎你花了很长时间等这个机会。”

“是啊,起初我不确定会不会有一个告别者来找我。”

“所有人都得经历这个阶段,不是吗?”

老人笑出了声,那声音更像咳嗽,“未必如此,有的人可没这样的待遇。”

“你了解的比我多得多。”我说。

“想必你也猜到了,我曾经也是个告别者,后来不做了,很难说这个职业好或者不好,纯属自己的选择,人就是这样,你不知道待在哪一边才是更好的选择。”

“为什么有的人死后见不到告别者?”

“那种人太孤独了,连一个至亲都没有,真正孤独的人见不到告别者,或者说真正孤独的人当不了告别者。”

“不明白。”

“因为没有告别的必要,他们没有需要告别的人。”

“你有吗?”

“有点难办,你知道吗,有的人注定要留到最后,收拾残局。一个人如果更长寿他就需要面对比别人多得多的离别,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活那么久。大多数人都已先我而去,我儿子昨天死了,听说把车开到隔离带外面,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得选择这种死法。这座城市有两千万人,有两千万种死法,他为什么就不能像个正常人在意外来临之前好好地活着。儿媳妇还是把这事告诉了我,她知道瞒不了多久,新闻会铺天盖地般涌入你生活的渠道。这小子留下两个女儿,她们注定要接受没有父爱的世界。如果非要告别,我也只能跟她们,可是她们太小了,跟她们说什么也听不懂,没有麻烦你的必要啊。”

“我想我见过他。”我说。

老人闭上眼睛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急救车赶到,聚集的人群闪出一个口子,医务人员熟练地将老人的遗体抬上车,呼啸而去。

临别前,我同老人握手。

“也许你可以给我点忠告。”我说。

“我当然可以就告别者向你说点什么,可这绝对算不上什么忠告,以我的角度来向你道出真相,对你来说不公平。走在别人形容出来的人生道路上并不明智,我也该去那个地方了,希望你一切顺利。”

“也祝你一切顺利。”

老人挥了挥手,走向他即将前往的地方。

五、

霉斑呈不规则的图形布满住所的天花板,只要你肯付出想象力就能将它们与各种图形联想到一起。此刻我正鞋也不脱地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中央一块颇似人脸形状的灰色霉块,越看它,越觉得它像一张中世纪欧洲男人的脸。你能找到代表眼睛的窟窿,还有鼻子、头发和胡须,他正用同样无力的眼神注视着床头的我。床头并非什么安全地带,相反它也是危机四伏。

一种叫做无力感的东西逐渐从床底爬了上来,它们像拳台上的拳击手同我脑袋里冒出的问号相互较量。我尽量使自己变成一个买了门票进来的观众,看它们默默出拳、躲闪。它们在我眼皮底下打了两个回合,谁暂时领先都无所谓,但我知道在最后关头哪一方必须得赢。

结果如我所愿,在第七个回合结束铃响之前,问号选手躲过对方一记组合拳,用一记右手摆拳击中对方的脸颊,扑空的对手应声倒地。被击倒的一方在拳台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能再站起来。不等裁判宣布,四周早已掌声雷动,一开始就注定的欢呼声就像你终于面对孩子掏出他们喜爱的糖果,胜者向观众挥手致意。

还没等场内气氛冷却下来,我捡起冠军,揣进衣袋,做了两次深呼吸,下了一个决定。任何决定都需要一点勇气。

我拧开门把手,跨进四壁皆是白墙的屋子。屋子里除了一张黑色的办公桌及一张办公椅,一概没有多余的物件。光头此时正躲在桌子后面伏案写着什么。灯光打在那颗脑袋上反射出锃亮的光。见我进来,他放下手中的活,观察我的目光如他身上的黑西服般坚挺。他一定花了不少功夫来保持这个形象。

“真是稀客啊,最近如何?”他寒喧道。

“不好不坏。”

“是啊,像我们这种地方的生活根本谈不上精彩,它永远一成不变,动不动与离别和死亡为伍,你看我这,该死的报告多地写都写不完。”

“毕竟哪种职业都有令人无奈的地方嘛。”

“人死后的世界就代表漫长和永远的寂静,谁也没亲眼见过人死了以后还能过得有声有色的。世人眼中的种种景象纯属美好的臆想,毫无事实根据。”

“有几个疑问。”我迈出一步,感到心跳逐渐放缓。

“随便问,只要能回答的尽量配合。”

“我最近的工作对象在某种含义上是不是跟我有什么关联?”

“和现在的你没有关系,那部分关系在你成为告别者之时,按照约定已经剔除了。”

“那么作为告别者之外呢?”

“在生的世界中人们把这样的关系称之为血缘,血缘间应运而生的感情叫做亲情。”

我知道亲情,但是无法理解其实质。我就像在一栋大楼前绕来绕去,始终找不到入口的门,门按照约定早已经封死。怀有各类情感的自身就在大楼里面。获得告别者的身份就是封闭一部分自己作为交换。这是成为告别者的条件。

“告别者都要经历过这个阶段,和剩下的亲人一个一个告别,只是大多数人都浑然不知,你属于那一少部分。”光头说。

“那些和我属于同一类的人都去哪儿了?”

“说不好,大家都得过这一关,和自己的亲人以及挚爱告别,有人最终不干了,有人接着干得好好的,你比较喜欢哪类结局?”

“我不想干了。”我把它说出来。喉咙发出的声音干瘪嘶哑,缺乏厚度。尽管不像出自自己之口,但表明态度已经足够。

他咧嘴一笑,仿佛早就料到我的来意。“不干倒是可惜,个人层面上,我对你抱有好感,你做事简洁明了,毫不拖泥带水,不像一些人整天啰哩啰嗦到处问东问西。不过我还是要问一句,真的已经没有余地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视着你,却找不到任何一种可称为表情的东西,仿佛面对一尊雕像。

“我想没有。”

“确实白问。”

“手续很繁琐么。”

“简单,在合约上按个指印便可。只是有一点得提醒你,算做个人的忠告,世间发生的事犹如不可回放的电影,你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如今不同以往,即使你回去也什么都改变不了。而且你的出现对于别人来说未必公平。”

“心知肚明。”

“想什么时候回去?”

“何必拖延时间呢。”

“嗯,不过只要回去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时间会把你变得面目全非,和身边的所有人一同老去,不知道幸运还是悲哀,你丧失过的记忆会再度充满你的人生。”说完他从抽屉里翻找我的合约。

其实我对那部分记忆并没有什么兴趣,我不过是遇到些棘手的问题,转身去了别的地方兜几个圈,然后又得回来解决它。不过谁知道是不是错过最好的机会。想必人这东西再怎么厌恶自己到头来还是得去面对,就像越是祈祷幸运来临,噩梦越是缠身。光头给我的文件我看都没看就在最后一页按下鲜红的指印,比我料想中更用力,反正没有走不完的人生,不管你去抓住什么都只会越来越少。

“那么再见。”

“希望没给你添麻烦。”

“哪里。”

为什么不当告别者,我给自己一个理由:我没见过永远不醉的酒鬼,除了我自己,人总得给自己安排一个像样的死法。

六、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很舒服,那种气味我很熟悉,能让我心情平静。我觉得像昏迷了多日,而且还做了个冗长的梦,有很多事情值得我去回味。我记得梦境的内容,一清二楚。

我支起身体,背靠床头,观察房间的每个角落。屋子安静至极,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响。这里是我和那条叫卡尔的狗告别的地方,也是我曾经的家,卡尔是我和前妻的宠物,名字由她来取,她说她喜欢《失踪的人》。可是她现在死了,在酒店房间被哪个该死的性变态掐断脖子,死时一丝不挂。

我们结婚的原因恰似沙滩上的脚印,由于潮汐,早已找不到原来的踪影。就像大多数夫妻,为什么分手我却清清楚楚。不是哪一方不够好,而是我们都受够了对方,即使她偶尔背着我和陌生男人睡觉,我也称不上地道。我也有过几段星期天的露水情缘。我们之间心知肚明,大家都有没法揭开的伤疤,也许这日子还能不动声色地再过几年,可是我知道这不是正常的人生,它已经扭曲,终有一天它会以意料之外的方式爆发,不是她发疯就是我发疯。如果婚姻的目的在于使人体验百种彻骨的无奈,我们没有理由将错就错。有些人就是不适合在一起,想尽办法挑对方毛病来证明哪一方的责任并不明智。唯一正确的方法就是赶紧闭上嘴各走各的路。

于是我听从了脑袋里的声音,里面有个人在说,何不躲远点呢,躲得远远的。这段人生早就无可救药,我都记起来了,什么都记得。我想吐,可胃袋空空如也,除了酸腐的液体什么也吐不出来。

离婚的时候我几乎没带走任何东西,只身出走,到大街上鬼混。我酗酒,跟酒吧里的醉鬼打架,弄得鼻青脸肿也始终是自己一个人。亲戚们在多年前就断绝关系,不相往来,我同一切隔绝,去追求一无所有的人生。也许不用担心失去我才能不惶惶然地度日,在那之前我就像个会随时遭人暗算的独裁者整日疑神疑鬼。后来我有个机会当告别者,他们不知道怎么选人,也许是百万分之一的机会,谁知道呢,反正已经不再关我的事,与其没完没了地回忆,我是不是该重拾散落一地的人生碎片继续走走停停。

有的时候我想过时间能倒流现在会是何种情形,带着经验和教训回到某个特定时刻,避免一些唏嘘和悲哀。可是那些只能发生在念头里,有生之年实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其实就算真的回去我想结果也大同小异,我只会以一种方式走路,我就是那样的人,即使重头开始人生也只会朝同一个轨迹发展。人生不存在遗憾——想想我都不耐烦。

七、

进地铁前我买了一包烟装进风衣外侧衣袋,里面人不多,有一个肩膀戴两拐的警察在查身份证,他查完一个年轻男子,目光正好移到我的脸上,我和他目光交汇,两秒钟后他又把目光移到了别处。如果他再老练一点,就会要我的证件。到时,我将十分狼狈。我像一个罪犯避免同警察接触,并不是心虚,只是解释起来太费时间,我不能告诉他我曾经是个告别者,现在辞职不干浪迹街头。没有人会相信。但是,又或许他只是为了凑个数,显示他的工作量,其实并不想真的找出隐藏于人海中的罪犯。可是他毕竟是个年轻警员,也许还有梦想可供破灭,没准运气好能立下不小的功劳,可今天他最多只能抓到个胡言乱语的神经病,而且还错过了机会。

我拖着一身疲惫换乘三趟地铁,坐了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再步行二十分钟才来到这片墓地。墓地盖得够气派,周围有山又有水,给活人住都嫌太好。当告别者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来墓地。今天的阳光虽然很猛烈,不过从北方南下的风还是让我感到一丝寒冷,一件风衣不能减少一点我和这个世界的隔膜。但是墓地就不一样了,里面大多数都是死人,躺在这里的是生者留下的躯壳,他们的意志和信念早已去了别处。所以不用在他们面前掩饰自己的秘密,他们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们父子安葬在一起,自从断绝关系后我们几个人还是第一次凑在一块儿,只是三个人里面有两个不能开口说话,永远。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东西还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它存在,当它们消失时你才觉得人生又缩短了一截。

钱德勒说,道别就是死去一点点。

我点燃一颗烟,没有抽,看它在风中变短。没有酒,大白天我不喝酒,我只是想找一个地方待。

我在那站了半小时,不,也许是两个小时,又或者更久。总之我对时间早就麻木不仁,我都不知道那个刚刚成为寡妇的女人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她三十岁左右,穿一身黑色的连衣裙,挎一个苍白的香奈儿皮包,面容同包一样苍白。

看我伫立在墓碑前一动不动,她开口道:“请问,你和他们认识吗?”

“两个我都认识,多年前我们很熟。”

“葬礼的时候好像没见过你。”

“是啊,我迟到了。”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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