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5月20,农历四月十四,是农历二十四节气的小满。“小满不满,芒种不管。”这个节气,稻田要喝足够的水来迎接将要到来的熏蒸炎夏。5月中下旬,南方的友人已经在朋友圈里喊热,但北方依然清凉。来北方数年,爱弥觉得,自己就没有过过夏天。
爱弥的家乡在南方。广义上的“南方”是指长江以南的广袤土地,那里雨水丰沛河流密布,四季花开有神。爱弥来北方多年,已经适应如何应对北方干燥的天气,只是在每次敷面膜的时候还是会想起:那些年,在南方,几乎是不用任何保湿护肤品的。
春分之后之后是清明,清明之后是谷雨,谷雨之后是立夏,立夏之后是小满……二十四节气就这样像时钟一样转动着,提醒着万物时光的流逝。都市里的四季,除了衣服有所不同,其余是没有任何变化的。人的感知总比植物慢半拍。
爱弥住的小区,植被茂密,各种花木都有,四季不断花。偶尔上班的路上,看到玉兰开了,爱弥就知道三月到了,杏花上沾了春雨,便知道四月来了,石榴花红了一树,就知道是五月了……时间的流逝就这样在花开花落里记录下来。
更有效的记录方式是巴比伦人发明的七天制:今天周一,又得上班了,周二、周三、周四…到周五了,各种忙,交周报……到周六了,快乐得不行,周日下午开始感觉假期余额不足有些悲戚。然后,马上又周一了……
5月20日这天,周五。爱弥和平常一样,起床,赶公交车,上班。中午去公司旁边的学校里吃饭,看学生们在球场上跑得大汗淋漓。一晃一下午就过去了,到了下班时间。下班路上去家乐福买了周末要吃的菜,还有一些日用品。回家的路上,塞上耳机听着VOA,一抬头看见了道路尽头的西山,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散发着亘古的安详。它的气场太过强大,以至于让人有些惆怅。
“520,店里所有商品八折,快来看看。”好多商店都借势促销,朋友圈也是被各种营销海报刷屏。有一个闺蜜说男朋友发了520块钱红包……
满世界的520。
爱弥记得,在高中的时候,学校两里路外有一个“学生街“。这条不到五百米的街道上,开了大大小小的店铺,卖的都是一家价格便宜、适合学生阶层的物品。比如文具,比如便宜的衣服,比如小吃摊。当然,还少不了网吧。
其间有一间网吧叫“520”。网吧那么多,偏偏它取了这么个名字。
“明天周日,我带你去520上网吧。”他说。
现在想来一切都像不是真的一样。
走在街上,有时候爱弥会感觉有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是幻听了。
也许,在另一个时空里,她躺在凉椅上睡着了,碎碎的阳光打在脸上,风中有栀子花的香味。她在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那个世界的一场梦而已。
有人在耳边叫她醒来。在那个时空里,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
二
回家。爱弥发现,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既没有玫瑰,也没有小礼盒,阿杰在房间里玩游戏,一如往常。她回家了,他说了一句“回来了?”
“回来了。”
“好饿,今晚吃什么?”
“今天买了牛肉,做一个小炒黄牛肉咋样?”
“可以啊。”
婚姻就是一个磨合的过程。爱弥来自南方,阿杰来自北方;爱弥吃辣,阿杰不吃辣;爱弥爱吃大米,阿杰爱吃面食。但几年下来,渐渐的,他们开始磨合。阿杰开始吃辣,爱弥也吃上了面食。
爱弥想想,一切都挺神奇的。长江边的女人,黄河边的男人,在前二十年里是两个不同世界的原子。突然有一天,他们先后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河流,在第一个第三方的城市里相遇相识,最后走进了一个屋檐。好像两条河流交汇在一起。
吃完饭,阿杰开了电视,调到了湖南卫视。他知道她喜欢看哪些节目,喜欢哪些颜色,喜欢什么风格的衣服,什么口味的食物,不用刻意去记,就好像一个人知道自己喜欢哪些东西一样。
岁月使夫妻两人成为双胞胎,他们有同样的词汇,同样的想法,同样的命运。
大概快到11点的时候,爱弥睡着了。阿杰轻轻地关了电视。
他蹑手蹑脚地上了床,生怕吵醒她。阿杰觉得,与一个女人做爱和与一个女人共眠是两种不同的事情。一个男人可以和很多个女人做爱,但到头来只会和一个女人共枕而眠。爱情的愿望不是做爱,而是做爱之后的共枕而眠。
关灯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洗净脂粉、皮肤略显粗糙的爱弥,岁月无情,她的眼角也有浅浅的了的痕迹。阿杰想到,原来他们已经在一起这么多年了。
三十岁那年被父母安排相亲,遇到的人是爱弥,两人都处于大龄未婚的年纪,急需一段婚姻来解除各自的困境。因为彼此明白各自需要,反而不需要太多解释,因此一切都自然而然,认识三个月不到就结婚了。
两人都明白,促使他们结合的不是爱情,说得功利一点,是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但好在两人都是玲珑心肝玻璃人,懂得如何经营生活,忍耐包容对方的小毛病,做到了温柔相待。多年婚姻下来,他从来没有后悔娶她。
想到这里,阿杰轻轻握住了被窝里爱弥的手。
三
这天晚上,爱弥梦到了李伯特。
她看到他了。在美国南部海滨,一所白色的花园别墅,李伯特坐在花园的石桌上读着一张报纸,几个天使般的孙儿孙女追逐打闹。一只黑白相间的阿拉斯加大狗躺在他脚下眯着眼睛,睡相一脸萌逼。
房子周围有着大片大片绿油油的棕榈树,棕榈树林里一条小径连通了房子和远处的白沙滩。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白色的浪花隔几秒就冲上来亲吻一下海岸。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在前面跑得欢快,后面跟着一对年轻夫妻。幸福的一家三口。他们的身后,晚霞满天,点燃了远处的天际。南加州的夕阳和海风,多情如故。
爱弥在梦里露出了笑意。桑榆之年,他终于做到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那个老人曾经对她说:“爱弥,跟我一起去美国吧。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他的紫葡萄已经沾满了深秋的露水,他已经不对人生再抱任何希望,只是她的出现还是让他有了一点非分之想。
“你那么年轻,真好。”他看着她,就如同在草木凋零的深秋里看到一株绿色植物,心里总有一种喜悦。
虽然相隔四十岁,但两人竟然没有代沟。两人都喜欢沈从文和茨威格,最爱毛姆。一老一少经常在安定门外的一家咖啡馆里泡一整天。
他们都知道,文学是人生的唯一救赎,说它是生命之光一点都不过分。李伯特以其漫长的人生来验证了这句话。他说,书籍之于人,就像苦涩咖啡里的一匙糖。
爱弥虽然年轻,但在很早的时候她就明白这个道理。在很小的时候,在母亲长年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她和文学结下了情谊:那是患难之情,是雪中的炭火,饥饿时的一块面包。长大之后,她爱书胜过爱人。
李伯特曾经引用一位作家的话说,“我一直认为,文字是慢的历史,真正的文学不是为了使我们生活的更快,而是为了使生活中的慢不致失传。”
和他在一起,一切都慢下来了。
她好想伏在他脚下,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