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饭
我有一道菜,来来回回做了三十多年。
四十年前我还在路边要饭,一青布衣衫的青年蹲在我面前,递给我一盘菜,我感恩戴德,大口吞咽,一转眼就吃完。
青年问我,好吃吗?
“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那青年哈哈大笑,我挠挠头,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胃被撑开的感觉很美妙,所以他笑我也笑,本来要饭就是赔笑的工作,幸好我业务熟练。
青年问,还有没有其他的话要跟我说?
我把盘子递回去,对他道,多谢大爷赏饭,方便告诉我大爷的住址吗?我想天天在大爷院子口要饭。
青年笑的更欢了,直说我有意思。
我看他这个样子,觉得在同他要饭有戏,脸上笑容也越发真诚。
青年笑啊笑,我也笑啊笑,隔壁同业务的李狗子也想凑过来笑啊笑,我一打狗棍抡他屁股上,把他打到一边。
“狗子,大家都是道上混的,应该知道同行莫近,面斥不雅吧!”
李狗子揉自己的屁股,蹲墙角画圈,可无奈没有打狗棍,差一个数量级的战斗,他是不会参加的。
青年拉住我的手,一双眼睛笑的月牙似的。
“我看你很有天赋,跟我学做菜吧。”
青年就这样变成了我师父,我换了职业,变成伙夫,临走前将我的讨饭事业和打狗棒一并交给了狗子,让他继续坚守岗位。
狗子感激万分,点头应允。
后来我在师父园子口看到狗子,直感叹还是狗子有职业道德。
伤仲永总是虚话
我随师父学习三载有余,煎烤烹炸涮,烫炒焖炖烧,那样都不行。
师父啧啧称奇,拉着大师兄彻夜长谈,第二天大师兄红着眼,只感叹伤仲永不是虚话。
我砍柴劈柴,思及前段时间疯传的新式瘟疫,传言得病之人双眼通红,非人不食,非血不饮,再看师父和师兄,这园子终是住不长久。
翌日,我收拾好草席、饭碗,准备重操旧业,奈何出门就被狗子拦下。
“少年,我看你很有天分,跟我学要饭吧!”
我看看他手中的打狗棍,红了眼,扑上去就是一拳。
狗子没想到我会这么不自量力,挥舞打狗棍应战。
冷兵器作战,一向又重又快又粗鲁!
末了,我坐在草席上,狗子躺在我旁边,鼻青脸肿,想不通为什么拥有了打狗棍也会被打。
我骂,早就知道你弱智,今天才头一次直观的见到,打狗棍是打别人的,你抡起来光打自己,怎么着,上瘾?
狗子脸肿的话也说不清,抽抽噎噎,直掉眼泪。
我一巴掌拍他屁股上,抹了抹眼泪,你个乞丐,被打的还少么,哭什么哭?我他妈才应该哭,好不容易从要饭的转行成劈柴的,现在老头子和大师兄都要变成尸兄了,我他妈的都失业了,我才应该哭!
大师兄买菜回来,就看到园子门口一坐一躺,两人嚎啕大哭,过来拧着我耳朵就往园子里拽,边走边骂。
“前日里师父还因为没把你教好彻夜难眠,你不但不体谅,还不努力,跑去跟别人打架,你说你对得起谁?”
我跟在大师兄后边,眼泪鼻涕直往大师兄身上蹭,想着可能再也听不到大师兄的声音,哭声更紧。
一路走到正厅,师父正在泡茶,我扑通一声跪在大厅中央,大师兄怒气冲冲的立在一旁。
师父放下茶杯,问我怎么了。
我心一横,拽着袖口抹干净脸上的眼泪鼻涕,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我知道师父跟师兄都瞒着我,你们都病了,我知道,我想好了,我还年轻,以后还会长好多的肉,会有很多很多的血,师父师兄少吃点,我应该够养你们好久。”
师父表情微妙,看向师兄,师兄也一脸抽搐,我正打算跟师傅商量先吃大腿上的肉还是先吃肚子上的肉。
师父却过来,将我拉了起来,只拍了三下我的头,转身走了。
我愣在当场,师兄慈爱的扫了我一眼,拎起菜篮子,走出了正厅。
我站在大厅,满脑子都是师父拍三下我的头,三下,真的是三下,原来话本子里的描述都是真的。
当晚三更,我背着锅碗瓢盆翻窗进入师父房中,师父没有掌灯,非常英明,传授独门秘籍必是不能太多人知道。
我在黑暗中低声呼唤师父,师父没有应答,我摸摸索索,一路走到床边,才听到轻微的鼾声,心中不由赞叹,还是师父周全,做戏如此全套。
我想既然是来学习的,态度一定要谦恭,于是我跪在师父床旁说:师父,徒儿来了。
师父没应,我想许是师父考验我,继续道:师父,徒儿来跟您学艺了!
师父依旧没应,我想师父拍我三下也许是让我说三声,故而继续道:师父,徒儿诚心来跟您学艺了!
师父依旧没应,我心中着急,站起来掀开床围,看到师父在床上睡的很熟的样子,我上前使劲摇了摇师父。
师父不知怎么回事,睁开眼一看到我,反手就拿玉枕往我身上招呼,幸好我背着锅盆,打的不疼,但声音奇响,没一会就把师兄弟们惊醒了。
大师兄率先赶来,点上油灯,灯光微弱,却足以看清我的长相。
师父愣愣看着我,问:大半夜不睡觉。来找我干嘛。
我揉揉头上的包,委屈的回:不是师父让我半夜三更来找您,走后门学手艺嘛!那孙大圣的话本子上写的清清楚楚的!
师父翻白眼:你还说学手艺,你在我这都三年了,学会什么没有?我跟你师兄因为这事操碎了心,你就是整天看些烂书,才学了三年一个菜都炒不出来!
我更委屈了:师父我不是什么都不会,我砍了三年柴,劈了三年柴,我劈的很熟练,园子里的柴都是我砍的,而且师父从来不教我做菜,我才不会啊。
师父诧异,看向大师兄:不是让你教他了?
师兄看师父:没有啊,什么时候的事?
师父愣,闭目,半晌回:你们都先回去吧,小柱子明天一早再过来找我。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反正我入园子三年,终于开始学艺。
十年
我跟着师父学了七年,三年劈柴,四年做菜,有一天师父找我说再无东西可教,让我出园子自己闯荡。
我虽仍有留恋,但年少血性,看多了话本上的英雄佳人,也渴望用一把菜刀,征服天下人。
临行前,师父泪眼汪汪,送我一本菜谱,让我做会上边的所有菜式之后再回来。
我翻开菜谱,一页一页皆是空白,我不解的看向师父。
师父道,你能学的已经学会,现成的路对你都是局限,这本菜谱就是你接下来的路,你就照着它走吧。
我听不懂师父说的什么,但师父也无意多说,我只好收拾行囊,叩别师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长久的离开园子。
一路上狗子与我同行,他讨饭,我做饭,再不是同行,也总算做了朋友。
一路上看到新的事物,新的菜式,我总把它们记到我的菜谱里。
狗子讨饭业的胡吃乱炖也给我提供很多灵感,我心里渐渐的有一个只属于我的菜的雏形。
但我还来不及细琢磨,就被一次风波给冲散。
南皇疯了。
我只是一个厨子,只听说当今皇帝英明神武,年仅三十,不知道怎么好端端的就疯了。
狗子红了眼眶,说定是奸人所害。我看向四周,人人眼中都蓄满仇恨。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仇恨谁,也不知道狗子说的奸人是谁,但他们的眼神,让我想起来多年前流行的非人不食,非血不饮的病,他们或许都病了吧。
我只是个厨子,被狗子强拉去当了兵,然后做一个厨子兵,闲时做饭,紧急时也上场打仗。
那场仗打了多年,北军南军数次交锋,我在军营,伴着震天的厮杀声做菜,手起手落,切了一桌白菜。
我始终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厨子,离军人铁血很远很远。
狗子改了名字,刚开始叫李三五,然后叫十夫长,然后改为百夫长,现在大家都叫他长官。
我看着狗子周身的血腥气越来越浓,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红,我知道他已经病入膏肓。
我无可奈何,只能低头做菜,那些身披铠甲的长官不住夸奖我,我一句都听不见,只觉得生铁的冷味,人脑的腥味,坏了菜。
在入伍做菜的第十年,狗子来到我的帐篷,一脸喜悦,说胜利了!胜利了!
我很开心,终于可以带狗子去看病了,他病了这么久,希望还有救。
狗子听到我的话,却很不开心,那一天我们吵了一架,狗子想让我继续去园子里,给另一个血腥气已经浓的滴下来的人做菜。
而我只想带着狗子去瞧病。
那一天狗子放弃治疗,从此与我分道扬镳。
终年
我又回到师父的园子,大师兄年前因村子里的动乱被砍死,师父为这件事郁结在心,等我回去已经在床上昏昏迷迷,认不得人。
园子里的师兄弟都四散离去,只剩师父跟一个年幼的小师弟,仓库也没了存粮。
我只好去富贵家里,给富贵做了几桌菜,换回来几两银子。
我回园子,给小师弟做了顿饱饭,给师父请了郎中抓了药,用剩下的钱买了菜,开起来饭馆。
我依旧每天切菜做菜,身边少了厮杀声,我开始有时间跟自己聊天,我想起多年前自己想做的那道菜。
我从那时候开始着手做,却从不给人尝,因为这道菜没有名字。
饭馆开了不多久,师父走了,小师弟趴在师父身上嚎啕大哭,我看着床上的师父,头发已经花白,病痛折磨的他苍老的让我不忍心再看。
我觉得我是老了,记忆力越来越差,师父丧礼过了没多久,我就忘了师父在病榻上的样子,只记得他一身青衣布衫,笑盈盈的问我,好吃吗?
饭馆继续开,我平常除了做菜,就是教小师弟,他像极了大师兄,一教就会,一点就通,这样的日子安稳的令人沉醉。
一天,我在后厨做我的未名菜,小师弟跑过来说一个兵爷爷来了,点名要找我。
我随小师弟到大厅,看到几个锃亮的铠甲,他们看到我,齐刷刷拱手,道:先生,将军有请,随我们走吧。
我苦笑:你们这些人,搞得这么客套,但看看你们这些刀,像是请人吗?
我随这些人,来到一处宅子,但他们没有将我领到后厨,而是往大厅带去。
一路上我闻到血腥气越来越浓,耳边又想起战场上的厮杀声,我剁白菜的切菜声。
终于,在大厅,见到了那个血气浓得要滴下来的人,身边站着狗子。
狗子开口,让我给将军做一桌绝世佳宴。
我思考很久,这么多年,我做过很多菜,却没有一道菜,在出锅后淋了鲜血还能入口,所以我拒绝了狗子,这桌菜,我做不了。
狗子大怒,那人表情却不变,问我:为何?
我如实回答,那人道,我自知平生杀戮过重,本以为百年之后,冥王殿上才会一笔一笔结算,没想到现在就开始报应。
我不知怎么回他,那人继续道:即便这样,也恳请先生再为我做最后一次,军旅之人最是恋旧,薛某人一直未忘平叛之时,先生的手艺,这么多年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再吃一次。
我低头思索,半晌,才抬起头,对那人说:那我再做一桌菜,请将军到时过来吧。
狗子问:怎么?你还不过来?
“我做了三十年菜,这次就当最后一次吧,到时候请将军过来,参加鄙人的退隐宴。”我如是回。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来,也忘记了是怎么走到师父的墓前。
这一天天气真冷,我抱着当年师父给我的菜谱,一页一页讲给师父听,您看,徒儿这么多年学了很多,也自己琢磨了很多。
小师弟从我身后走出来,泪眼汪汪:我知道,我都知道,店里兵爷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就知道,师兄从他们来过之后,整宿整宿不睡我也看到眼里,我什么都知道。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不像大师兄,反而像我,哭哭啼啼,说着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把菜谱给他,告诉他以后饭馆就是他的了,让他好好做菜。
三日后,我的退隐宴开席,我请了十个人,大多数是友邻,只有多了将军一个。
我端着未名菜,来到席上,友邻一个没见到,圆桌边一圈冷盔铁甲的兵。
我将这最后一道菜放到桌间,将军举筷,宴席正式开始。
我坐在桌边,看这些人压抑着表情,压抑的吃着饭,我有些反胃,血味更浓了。
食过三巡,将军指着未名菜,问:这道菜甚好,不知先生可取名。
我站起来,恍惚间看到狗子坐在对面,他的打狗棍早已不见踪影,身上装着利剑,希望他这次不再将这剑往自己身上砍。
“这菜第一次做的时候味道淡且寡,这么多年做下来,已滋味渐浓,沾血而鲜。时间就是有这种魔力,推着菜发味,推着手艺成熟,推着人变故,那取名岁月吧。”
将军点点头,喝了一口茶,猛然将杯摔碎,一桌人齐刷刷站起来,店门打开乌泱泱士兵站满店口。
将军带人走出大厅,小师弟来到我身边,双手颤抖的扶着我的胳膊。
我看向他,像极了我年轻时的样子。
那年将军起兵,再次清君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