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了么?”我的朋友问我。“篮球场上有个中国人。”我感到有些意外。
那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
我的高中坐落于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北部的一个名叫布伊特拉哥的小镇,旁边就是一座中世纪古堡。小镇离马中心大约有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车程。这里的环境山清水秀,风景如画,时不时还能看到有马儿在山坡上“自由活动”。地中海气候更是让这里在全年大部分的时间中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如果你离远看,甚至会感觉这个小镇“凭空出现”在了一片地势广阔,水土丰满的太草原上。所以每当我在和别人介绍这里时,我就会说:“如果你梦到了人间仙境,那么这里会让你梦想成真。”
小镇的人口也不多。按照维基百科给出的数据,这里的常住人口只有57个人。豪不夸张地说,我听到人类交谈的次数甚至还没有听到鸟儿鸣叫的声音多。这里很安静,安静到仿佛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除去一天中太阳光照的变化,我实在是无法找到可以印证时间变化的证据。小镇里大部分餐馆关门很早,恍惚间让人觉得在这里的生活就像是一档自导自演的《荒野求生》栏目。只在有周末或者一些盛大活动的时候,才会有更多的游客来到这里,度过他们的闲暇时光。即便是这样,也很难说那些为数不多的游客让这里重新充满烟火气,最多只能说“哦,原来这里还没被荒废。”
按照我曾经在北京的生活经验,在一座城市中,最有阅历和故事的人群一定是那些从早到晚穿行在大街小巷的“的哥”们,也就是出租车司机师傅。他们带着乘客不断地从城市里一个的角落往返至另一个角落。他们如同经验的丰富的水手操控巨轮的船舵一般把握着前边的方向盘,又像中世纪时期大炮的装填手装填火药一样摆动着汽车的换档杆,同时又能像一位从容的说书人一样,和乘客们诉说着自己平日里的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想。
很遗憾的是,自我离开后般到马德里市中心后,我打过很多次车,和无数位“的哥”师傅攀谈过。可即便是他们,也很少听闻那个历经千年风雨,名叫布伊特拉哥的小镇。
所以我会感觉到感到有些意外。特别是在一个安静到只听得到鸟叫,本地人都不一定知道的小地方,突然看到一张带有东方特有的含蓄和阴柔气质的面庞。
“看到了。”我回复我的朋友。“他不会是新生吧?”我问。
“还真有可能。”朋友说。
“约着打一场球就认识了。”另一个朋友建议到。
他身着黄色的长袖上衣,套着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脚踩一双蓝色的板鞋。他正在学校的篮球场上练习投篮。
和往常一样,那天的阳光很充足。我站在远处看着他,起码看了3分钟的时间。他投篮不太准,投了10个就进了4个。不过后来我发现,他那天只是手感不太好。
“你好,我叫秦恺辰。你呢?”
那天下午,我的微信上收到了这样简短的一句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简洁和大方的开场白了。不仅能清晰地让我知道关键信息,还不带任何个人情绪色彩,所以回复起来毫无压力。
“我叫傅冬鹏。”我回复到。“你好,你可以叫我秦。”他接着说。
他是一位新来的转校生,比我要大上两岁,是我的学长。之前在赤道几内亚共和国读了很多年的书,并在那里度过了他青春时期中绝大部份的时光。
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都在一米八零左右。鼻梁挺拔,鼻翼紧凑。雅致的荔枝眼上附着浓浓的眉毛。饱满的嘴唇更是将他的五官雕刻到精致至极。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发型。他头的两侧和后脑勺的头发很短。他会把头顶的每一根头发都吹的挺立笔直,然后用发胶固定,有点像刺猬,又像是顶了一脑袋牙签,更像是年轻的撒贝宁突发奇想,留了个林志颖的的造型。
“太阳神之力!”
为了欢迎新同学,我和另外两个哥们选择了从共同爱好入手。
“走啊,秦。打球去!”
“行!”
秦穿上了一件橘色的背心,展示出了之前藏在长袖衫下的肌肉线条。
我们通常会在下午下课后,大约3点左右一起去一个学校里的室外场地打球。打到下午6点回到宿舍的自习室上自习。
我们第一次打球的下午,阳光非常刺眼。他展示出了非常扎实的篮球技巧。他的绝招是在连续的两次体前变向后,假意突破,然后迅速做一个后撤步,扬手投篮。皮球会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稳稳地落入篮筐。即便我每次会在他进球后告诉自己:那只是运气。可事实是,即便是运气,他运气也太好了!对于常年打篮球的人来说,被对方不做任何多余动作,硬生生用投篮的方式终结比赛是一件很挫败的事情。特别是对于我这样依靠体重冲击内线的“坦克型”球员来说,会依靠身体的直接对抗来进攻或防守,外加因为之前和我打球的同学身材更加苗条,更是让我屡屡尝到甜头。而他的出现彻底终结了我这一神话般的存在。
“接着来!”
在输掉一场和他单挑的对局后,我说到。
他再一次拿到皮球,闲庭信步。考虑到他投篮很准,我选择了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防守他,甚至直接贴在了他的身上。他依然沉着冷静,向后撤了一步,我立马跟上,防守他的投篮。就在我用手缝挡住他投篮视线的一瞬间,他抓准了我向前上步的时机,立马从我的身旁突破。他大步流星的冲到了篮下,完成了那次终结。
我输的心服口服。“太厉害了。”我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说到。“哈哈,我在赤几(我们对赤道几内亚共和国的简称)就这么打球。”他说道。“这就是太阳神之力!”我们相视一笑。
赤道几内亚共和国作为一个非洲国家,四季日照充足。常年生活在那里的他,早已适应了空气燥热,阳光刺眼的天气。这种情况下和他打球,简直是对我们这些几个月前还生活在雾都北京的老哥们儿的降维打击。我们就这样在连续几周的时间里,在午后的球场被这位“太阳神”胖揍。
在他来之前,我通常会在这段时间独自去健身房训练。我每天的训练计划很长,写在纸上可能要写满整整一页纸。这导致我每天训练完后时间都很晚了。布伊特拉哥的夜晚很黑,人迹罕至,基础设施也不完善,特别是路灯。路灯之间的间隔很长,而且不是今天这一盏坏,就是明天那一盏坏。怕黑的我只能在返程的路上打起手电,照亮回宿舍的路。
那天和他打完球,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一边讨论着刚刚和彼此的对决,开玩笑地说“输球只是因为手感不好”,一边往宿舍走。路灯依然没有被修好,但我却完全不需要打开手电,甚至忘记了黑暗,专注于回忆刚刚和朋友们的球赛。寂静的路上,只有我们对彼此的调侃和肆意的大笑声。
黑夜始终没有给我黑色的眼睛。人们对黑暗的恐惧更多处于未知和看不到边界。伸手不见五指,你甚至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就像是一叶扁舟在狂风暴雨中来回摇摆,等待接受命运的审判。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人会被波浪席卷到海底深处,不够坚固的船只会被冲击的七零八落,当然也会有人足够幸运,抓住了命运递给你的浮标,有机会看到风平浪静后的第一缕阳光。
“太阳神”本身并不发光,而是在另一个维度,照亮了人们心里的路。
“小点声,他睡了。”
前面提到的那场球,其实发生在秦来到这所学校的几天之后。即便我们很想在见到他当天就去和他切磋,可年级主任的话让我们不得不服从。
“所有人,去宿舍收拾好两天的换洗衣服,我们今晚出发去格拉纳达。”
那是在最后一节数学课结束后,发下来的通知,但是我没听到。因为我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冲回自己的房间,换上运动服和球鞋,准备去找秦打球了。还是我的朋友回到宿舍,告诉拿着篮球准备往外走的我:“阿冬,别忙活了,我们今儿出远门。”
可能是因为那天最后一节课是数学课,在大巴上,昏沉的困意迅速代替了刚刚出发前的兴奋。我听着耳机里播放的意大利钢琴家鲁多维科的《Leo》,就合上了双眼,睡了过去。
抵达格拉纳达的酒店已经是深夜。我们被老师的呼唤声叫醒,都睡眼惺忪地排队拿行李,然后聚集到酒店大厅,等待分配房间。
大家拿到了房卡,就去找自己的房间了。我和几个在国内就认识的同学被分到了一个房间,秦和其他三个人被分到我们隔壁的房间,紧挨着我们。
说到底还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路上睡了几个小时,精神头立马就恢复充足。哥几个到处串门聊天,开黑打游戏,甚至有一个男生换好了衣服直接去了酒店配置的健身房。现在想起来有些让人贻笑大方,但那就是十多岁的孩子的活力。哪像现在我们这些二十多岁就如同冢中枯骨一般的老骨头啊,哈哈。
那个酒店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露天小阳台,配置了一个桌子和四个椅子。每一间阳台和另外一间的阳台的距离都很近,大约只有一臂距离。我翻了过去,和秦的室友一边聊着天,一边抽着烟。秦没有参与,我后来才知道他不抽烟。
那晚我们聊天的声音很大,聊到动情处甚至都是扯着嗓子喊。香烟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头堆满了整个烟灰缸。一个咳嗽的契机,我看到了窗户里的秦。
他睡在了离窗户最远的那张床。他面朝着墙侧躺着,身体紧紧贴着墙壁,好像那就是在这个房间里,离我们一伙人最远的地方。那是他第一次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没有人愿意在睡觉的时候被打扰,更没有人愿意在睡觉的时候闻到刺鼻的烟味,特别还是在自己不抽烟的情况下。可是他就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甚至没有来提醒我们一句。我的眼神停在他身上许久。
大概是我刚刚上初中的时候,我的家里人就教育我,让我要更懂包容。那天看到身体紧贴着墙壁的他,我才发觉我一直都没学会。我隐隐感受到了愧疚,不光是因为我在这抽烟聊天打扰了他休息,更是因为如果把我换到他的位置上,我大概率会发火。
“小点声,他睡了。”我赶紧和身边人说。
在我的理解里,十多岁的孩子正是最有性格的时候。十多岁的孩子刚刚对自我和外界的关系有初步的认识。带着点不安和倔强,会通过语言和行为,来很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性格、情绪和生命力。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通常没有足够的阅历和经历,让他们在表达自己的不同时,接纳别人的不同。以我个人拙见,这也是成熟和稚嫩之间最大的区别。
在我后来的人生里,我有了独自创业的经历。我经历过很多歧视,甚至是当众羞辱。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我20岁的生日夜去参加一个活动。我为了拓展人脉,用着我笨拙的西班牙语,主动和别人交流。结果被一位墨西哥人当众羞辱成了“一个到处认爹,认主子的中国佬。”还被人说成了“中国病毒。”我不知道要该用什么样的行为,去回应那些我听不懂的语言和阵阵笑声。我忍住泪跑出了会场。那已经半夜12:30了。我去Carls(一家快餐店)买了一个汉堡,顶着寒风,坐在了gran via大街的一个长椅上。那晚的汉堡因为我的掺杂了我的泪水,变得格外的咸。
秦,那一瞬间我想到了你,想起了那天在格拉纳达的酒店,你没有选择制止我们的抽烟和聊天,你选择了包容。我觉得,这可能是如果我想继续进步,必须要学会的品质。今后的路还很长,遇到的问题会越来越复杂,牵扯的东西会越来越多。技术上来说,可以通过学习来拓展能力,但在那之前,包容会是一切的基石。那个墨西哥人说错了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二天需要按时训练,而放过他的语言,我就不会失眠。
你曾生活在赤道几内亚共和国,而后又来到了西班牙,接触到的人不光有来自天南地北的本国同胞,也有五湖四海的国际友人。这之间文化和思维的差异往往难以全部对齐,所以我相信在这个条件下,包容也是生存的必要条件,对吧?这大概就是老祖宗口中的“求同存异”吧。
太阳照常升起,不光提供了温暖,也人能看清世界的本来。
秦,我在十几岁时看到了你的包容,又在二十岁的生日夜,看懂了你的包容。
秦,这一课,我听懂了。
“你就是想太多了。”
那是我们认识后的几个月了。转眼又是一年冬。
我们宿舍的窗户外也有一个露台,铺满了鹅卵石。我常常会在夜里和朋友们在这里谈心。
那天晚上,我和一个朋友坐在露台上聊天。
秦正在自己的屋子里练电子钢琴,听到了窗外了的对话声,他打开窗户探出头来。他身上穿着白短袖。
“聊啥呢?”他问。
“阿冬不舒服。”我身旁的朋友回复他。
“怎么了又?跟我说说。”秦说。
“我怎么感觉大家看不起我。”我回答道。
这就是青春期的我。结合了敏感、自卑、胆怯、多疑和一些不安。我那天有别人看不起我的想法仅仅是因为上午的时候我和一个同学打招呼,然而那个同学没理我。你说一个高中生能有多大的烦恼?无非三点,成绩,感情和人际。考虑到数学成绩一直不太好,暗恋的女孩回国了,再加上那天上午那个朋友没看我,让这三点烦恼构成了那晚我面对的,一只有着三个脑袋的怪兽。即便现在看过去,那只“怪兽”只有个小冰箱贴那么大。
“哎呀,你想太多了!”秦说。他正坐在窗台上。
即便我想辩解,我控制不住自己想太多,但秦的话很实际,直插要害,让我避无可避。他接着告诉我,他刚到赤几的时候一句西班牙语都听不懂,甚至看不懂在教室里的课表。
“啊?那你咋办?”我问。
他告诉我他只能把单词抄下来,一点一点翻译,因为如果看不懂课表,连什么时候该上什么课都不知道。他当初刚刚积累了一定的词汇量,第一次在赤几的教室里朗读课文,全班的同学都笑话他,没有人为他说话,他只能硬着头皮一直念。他没有选择自怨自哀,他选择了找到解决的办法。在我的印象里,他没有特别情绪化的时候。
那年的高考,秦考了接近满分。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意外。秦的自律让我印象很深刻。他会为了要写作业拒绝和我们出去打球,他也会为了复习牺牲大量睡眠时间。甚至在每天晚上的大约9点钟左右,只要你望向窗外,你就会看到有一个身影在操场上跑步,那就是秦。
少年,你为何好胜又懒惰?
难道一定要有所失,
才能有所悟么?
年轻的冬鹏啊,我要不要让你知道这些都无所谓?你这个难熬的青春时代,你当下所有的苦闷都不值一提,其实你真正的烦恼远未到来。你未来所有的欢愉都必将诉朽,极光片语少之又少,你将会被欺辱,被辜负,被打压,被捧杀,被雪藏,被遗弃,被群嘲;你将会抑郁,会痛哭,会残疾,会跌倒,会苟且;会得到又失去,错过后不重逢。你会如我这样午夜枯坐,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活;
你是你,我是我。你早就死了,你和我没有关系。想起十几岁时候的你我就不自在,烦,难受,想起来就膈应。什么样的命运我都接受,除了你重新出现,死而复生。
你就是你,你应该去另一个平行宇宙拥有着不一样的人生,勇毅果敢,自洽圆融,无忧恐怖,坦然孤独,从不知自卑为何物,爱自己,过得好,有朋友。
…
“你必须要全力以赴。”秦接着说道。“如果你要把事情做好,就不能有其他顾虑,不能左顾右盼。”然后他就回到屋子里睡觉了,他第二天早上有考试。
太阳照常升起。
我已经从高中毕业很多年了。晚了秦一步,参加了El Corte Inglés客服部门的实习。我从最开始的不敢和客户沟通,成为了客户沟通专家,甚至单独责一些客户,收获了一众好评。
有次吃火锅,我和秦说了我在El Corte Inglés的实习经历。秦听完后,认可了我的工作能力,在里向他表示感谢。他接着又问我一开始是怎么适应的环境,问我遇到不会的单词我是怎么做的。
可能他自己都忘记了那年在高中宿舍的窗台上,他和我说的话,我就没有太多提起。
“我找到了自己的办法。”我说。
离开El Corte Inglés后,我开始在健身行业创业。从无人问津的扫地僧开始,以每天训练3小时,不吃油盐,每晚只睡5小时和终身跟腱伤的代价换来了一个月最高3万块人民币的收益。
我没有每时每刻都记得他说的“要全力以赴”的话,但我回头看,我也没有任何一刻辜负了这句话,这个来自赤道几内亚共和国的学长。
照常,天又亮了。今天天气很好,不像前两周一样雾蒙蒙的。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了我的脸上,但并不刺眼。
我从未踏上过那片中非的沃土,但那年在赤道几内亚共和国照亮你的太阳,今早也照亮了我的前方。
2024年12月30日,于西班牙马德里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