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姐在微信上发来一张图,我刚下班到家,点开一看,刹那间有点陌生,2秒后反应过来,看到母亲站在门外,父亲拿着工具在干着活,老家的屋顶和门窗都换成新的,门外堆积着砖头之类的。妻子在群里说,哇,大变样了。姐说,爸妈肉疼。(顺带发了个笑脸)我理解这其中的意思,有肉疼,也有高兴。
前阵子,母亲和父亲在我这边小住了几天,让他们再多待几天,硬是劝不住,说回去家里还有很多事。母亲在回去之前的一个晚上对我说,这次回去要把家里修一修,村里的人好多翻新了房子,咱家也不能落着。我说,不用了,我和小青也不常回去,弄了怪浪费的。母亲说,不行,你们这结婚了,家里还是要修整修整的。
在母亲的世界里有很多遗憾,有些遗憾会成为她记忆的礁石,有些遗憾,她在一点一点攒着力量去转变,例如去修老家的房子。虽然一年里他们也住不了几天,但总是觉得,儿子成家了,方方面面总得尽所能像样。“像样”,在母亲的备忘录里是个高频词。
我成家之前,老两口拿出半辈子的积蓄给我在无锡买了房,存折上还有六千块原本打算要取出来的,我说还有几个月就要到期了,提前取了利息就不划算了,母亲听了劝才没有去动。然后两口子就一边在外面打着工,一点一点来让存折满一些。
晚上临睡之前,我又点开了姐发来的那张照片看了看,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是幸福开心还是内疚不安,或许都有些,我想母亲的内心应该是满足的。
二
母亲是一个对土地很有概念的人,虽然她小学未毕业,但这不影响她的洞见。二十年前,母亲是苏北一个很普通的农妇,一个人种植着十几亩田地,花生,玉米,油菜和棉花。那时候,在我的印象里,脚步很能找到头的田地里,母亲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播种和收割,不错过每一个时节,不浪费每一块空地,像现在的开发商一般的精明,母亲会把田沟里开拓新的耕地。
妻子说我是一个健忘的人,但不知为何,即使在内心极其不安静的心态之下,对于小时候的种种印象我都很清晰。
棉花地里,好像永远有抓不完的虫子,我和姐拿着瓶子被分在了不同的区域,在花果子里找到虫子,然后再把它放入瓶子里,已经记不清母亲当时对一个虫子的定价了,总之那是按件计分的。在那个压岁钱要准时上缴的年代里,我抓虫子的工钱自然也是存在母亲的账户上,结果在时间中被淡忘,直至几年之后整个村子已经没人再种棉花了。无论种什么,有一点不变的是母亲的早出晚归。
在这些农活里,我最喜欢做的是拉拖车和摘花生,母亲总能及时地发现我的优点,终止我一些不乐意或者不擅长做的,例如打油菜籽和掰玉米。母亲会把从田地里弄好的搬到田埂上,然后我再一点一点地拉着拖车拖回家,摘花生是个技术活,几亩地的花生你一个个地摘,摘到冬天也摘不完,找准窍门半个月就搞定了。堆积好的菜籽堆里,有蛇的几率极高,一不小心就会抱着一条蛇,所以我总是拿着一个木棍先敲一敲,这样势必会把菜籽炸开,所以我很快被终止做这项工作了。
母亲对土地有概念,更多的是土地对她而言象征着一种最直接的财富和权利,那是她可以掌控和生存的地方。世事变化无常,在我过完十二岁生日之后,母亲成了一位手无寸土的单亲妈妈。接下来的几年,我想应该是母亲人生中最煎熬的岁月。这种状况,我想不难体会。没了土地的母亲,仍然需要生存和抚养我的成长,于是,她需要一年四季在外打着工,从这一片土地辗转到另一片土地,她不再需要关心每块土地的收成,只需要关心每天下班后的工钱。
直到多年之后,母亲再次成为一名拥有土地的农妇,虽然只有四亩多地,但在实际中是独属于她的土地,她有了自己去耕耘的权利,不管种多种少,种玉米还是土豆,她有了话语权。只不过,现在她比从前有十亩地的时候更在意这些土地。母亲说自己是一个有经历的人,虽然很多时候她看不懂我们年轻人的选择。
母亲来我的新房住了几天,就待在这八十几平的空间里,带她去了几次超市,虽然没买多少东西,倒也逛得有滋有味的,这大概是与她的职业习惯有关系,工地厨师。房间是妻子打理的,地方不大只能尽可能地布置周到些。母亲对小房间的一张床赞赏有加,理由无他,是个母子床,上下设计,充分利用了空间。土地这么贵了,多了块空间能用用也是不错的,母亲这样说。
三
母亲不愿在城市生活,除了物价再则就是她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大半辈子在田地里农作的人,哪怕是刮风下雨也要给自己找个活干。去了几次超市,她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没得买了,没得买了。哈哈哈,也是难为她了,现在的物价蔬菜已经比肉贵了,而她平日里在老家是那种舍不得买肉吃的人,大把大把的蔬菜尽管吃。
所谓的市场规律,在她的眼里,简直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就像对于爱情的追逐在一座荒乱的城市眼里一般。每次从老家回无锡,前一天晚上,无论忙到什么时候,她都会把第二天我们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蔬菜、腌制的肉、花生等等,我说太重了,母亲说,那总得比花钱买好。到了无锡,有时候常常因为没有时间或者懒,有些菜放久了就坏了,她打来电话问菜吃完了没,总是不敢告诉她,怕她心疼。
菜坏了几次,虽然母亲不知道,但我心里还是过意不去,渐渐地每次回无锡的前几天,会赶紧把母亲准备的菜吃完,不敢懒惰,不想糟蹋了她的心意。每次回老家,她都会提前准备上好几天,在家要吃的,走的时候要带的,忙的不亦乐乎。
这么多年来,母亲和父亲对我有一个失望,就是我没有一个党员的身份,父亲的评价是我不够圆滑,母亲的评价是我有点软。我知道她所说的软不是软弱的意思,大概她是理解我性格深处的想法。
我对母亲的很多认识和理解,是一点一点累积的,小学的时候,老师喜欢布置了一个作业,叫读课文,读完之后要家长在书上签个字。母亲小学还未毕业,加上她的姓“曹”笔画相对有点多,每一次我会握着她的手,扭扭曲曲地教她来写。或许是这样的练习,多年之后,母亲在作为一名工地厨师的时候,对于记账这项工作已经游刃有余了。
即使再在乎土地的空间,母亲也不会把庄稼种到邻居家的田埂旁,她说从拿起锄头的第一天起,外婆教导她的就是守规矩。所以,哪怕广播中的蔬菜收购价格再高,她也不会把前一天刚打过农药的豇豆采摘了;养的猪得了流感,哪怕再心疼即使还能凑合卖个一两百块钱,她也是忍着不舍和心痛把它埋了。她是个相信因果报应的人,是一个在善和恶两方面都信佛的人,而不只是单方面的祈求某些诉求。
小学的时候,老师们经常问我们长大了要做什么,我想到了初中这个年纪,老师们应该可以试着问孩子们,你们现在在信仰着什么。或许等我们进入这荒乱的社会时,还能保留着一点年少时坚持过的信仰,倒也不会那么快地迷失自己。
母亲身上有千种好,我大概学到的只有一种——善良。
四
母亲是个记性不好,但又是对数字很清晰的人。她有时候会记不清东西放在哪,但却能清楚地记得我和姐的电话。
家里的台历上,翻一翻,总能找到圈圈点点,那是母亲对日子的标记,那里有谁的生日,要处理的大事,去算命的日子,儿子结婚的日子,女儿做月子的日子,等等。也有她的账本,卖玉米的收成,买化肥的开支,等等。一年又一年,母亲在台历上记载着自己的生活,那是属于她的备忘录。
母亲,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她不会使用智能手机,只会用她那部被摔了无数次的老人机。她没有什么备忘录的app,她有自己的记录方式。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经历过我们所说的故事里的风雨,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让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得更好,如果说这是一种反抗可能有点不妥。因为她从来不是一个激进的人,准确的说应该是不愿妥协。她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慢慢来,生活总会过得好起来,这应该是属于她信念的青菜汤。
现在的都市年轻人可能需要偶尔靠着鸡汤来支撑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其实我想母亲也是需要依赖着属于她的青菜汤。万般困境,她也是有沮丧和绝望的时候,只是足够幸运,她都挺过来了。
我看到的这些,也只是她人生备忘录中的一小部分,我想在母亲的备忘录里应该记载着某些不甘与心酸,她不愿被人读到,只是想默默地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