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象一下,同样的是这样灰灰的天空里,同样的寒冷的北方的风掀起一轮有一轮的尘土,像一阵又一阵的进攻。
整个干涸龟裂的河道上只有孤独的树、荒草和三两一群的乌鸦,站在一块高地上扑楞着漆黑的翅膀,看不清它们的目光。它们也许也寂寞无奈。它们还凄厉地叫,叫声像极了这北方的风的呼号。
我把一个老头放进我的图画里。黑色的棉袄,黑色的宽裤腰的棉裤,黑色的棉靴。棉袄上只系了下面两个扣子,一根宽宽的黑布条绑在腰间,露出多半截胸口。棉裤又宽又大,给人的感觉是这裤子似乎将要滑脱下来了。对于老年人,这并不奇怪。我奶奶就说过:“人老了胯就没有了。”其实也不是没有了,岁月渐渐使一个人干巴了。
在我的静态的图画里,除了风的呼号,乌鸦的厉叫,一切都寂然无声。我让老头蹒跚地走动,只留给我背影。他背上的筐里装满了柴草。这一切为我所熟悉。在我的图画上蹒跚而动的老头,黑色的大头棉靴和土地摩擦的声音沉闷浑浊而又漫长。
“皱纹”老头在几十年前国家不富裕,农民更穷的时代生下五个儿子。五个儿子又都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是那样的没有出息。时至今日,五个老儿子差不多全成了光棍儿。
一袭黑衣的老头,就常常到村后干枯的河道上蹒跚。衬着荒草、枯树、三两成群的乌鸦和被风卷扬起的黄土,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我的图画上来了。还有我的二叔。堂兄结婚盖新房的时候,忧愁使他合不上眼睛。他不是也大半夜起来,在干枯的河道上燃着一支“黄河”,在我的图画上待到天破晓,然后起身回家,跟盖房子的工头说:“宽限几天吧,这钱我一分也不会少。我二叔还好,他只有两个儿子。
我恍然大悟:在我的静态的图景里,除了风的呼号、乌鸦的厉叫、蹒跚的老头,其实还藏了一处动景,他们头发白的悄然呢,是多么的不易发觉呀!
我固执地让他的脸背着大家。却无比确信,你们了然地看清了他所有的皱纹。在我的图画里,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他们。
现在我才能想到,在我没有发觉的时候,我爹也确乎到过我的图画里。他或许还发出过和我像极了的咳嗽声,湮没在北方的风的呼号里。
(村里有着最多皱纹的老头,逝世于昨天,同样灰蒙蒙的傍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