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微明,侍儿呈了些芙蓉糕,我无心饮食。太皇太后命我做好一个皇后的本分,时时督促皇帝保重龙体,安定后宫。看着桌上那沓比芙蓉高还高的敬事档案,我只好扶额叹息。
玄慕一月之内将东西六宫都去了,共二十八次,唯独不进长华殿。
第二日我早早地去给太皇太后请了安,着意吩咐不许扰我复枕。侍儿轻声告知我,茶已上了四盏了。待我醒来梳妆,红胭黛眉,一身锦绣,恍若神仙妃子。
“参见皇后娘娘”众人皆做礼拜见,果然许多人的妆都花了。
我随意翻阅着敬事房的档案,座下皆敛声屏气,唯乔贵人东张西望,毫不噤声。故意讨论上官一族落败之事,说我不是嫡女。
“乔贵人能歌善舞,又通音律,不如你歌舞一曲也好让众姐妹解解乏意。”乔贵人十九次,且夜夜笙歌,靡靡之音尽传六宫。她装咳疾搪塞,我便命人灌了她一壶枇杷露。珠钗散落,梨花带雨,要去玄慕那告我。我冷笑,将从她宫里搜出的迷情香烬在其面前倾倒。
巡下四周,丽嫔果然未在。侍儿回道,丽嫔觉得烦闷先回宫了。我垂眸扶额,声线慵懒,“既如此,让丽嫔在储秀宫好好待住三个月,令太医好好诊治,疾病可见不得人的。”散会。
没想到玄慕傍晚便来长华殿了,牌九中道崩局。
“真真,你终于为朕吃醋了。”玄慕的声音微微颤抖,眼中似有光芒。
从前的上官真真,眼里也是有光芒的,会笑会闹。
我讨厌玄慕,甚至有六分恨意。上官家三位嫡女,非要我这上不了台面的庶女,害我娘亲被主母赐死。若不是他要娶我,我怎会在这宫中看不见来日,银铃也没了光泽。
我面无表情,冷言道,“奉太皇太后之命,做好皇后的本分。”
玄慕眉头紧锁,帝王之威,“真真,怎么样才可以原谅朕?”
“放我走”我一生之夙愿,我可怜的娘亲都没有衣冢,牌位不进宗祠。
“不可能”玄慕又一次回答,不可能,“你从前说过喜欢我的。”
我躲进被子里,捂住耳朵。玄慕坐在红椅上,重复着从前。
那日夜里江边开芳宴,人山人海堪比上元时节。我戴着打擂赢来的面具走在僻静巷子里,想寻些好玩的店,却发现两个拐子扛了一麻袋,分明里面有人挣扎。
一声铃响,一声喝道,“两个狗贼,放下麻袋,本姑娘饶你不死。”我直指那两人,拐子欲跑,看我是个弱女子,正好一并拐走。
我将他们打昏过去,解开麻袋,里面是一个面容白净的少年。
“你是谁?”他没有哭闹,甚至平静,盯着我的面具问道。
“我是铃铃仙”我用面具的名字回之,师兄说,行侠仗义留江湖名更能名留江湖。
“铃铃仙?你要什么赏赐?”这孩子莫不是被药傻了吧,可他能准确无误地发出“铃铃仙”的音节。昨天扶的老奶奶一直年年仙,年年仙,还说不枉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糕。
第一次有人记住本姑娘还是很开心的,我带他去红花楼找花魁听曲儿,五经台看打擂,捞小金鱼,放天灯,吃藕粉丸子,终于他笑了。
既然人已经正常了,本铃铃仙也该隐匿江湖,留下背影。
“你的面具可以送给我吗?”少年轻声道,“唐突姑娘了,只是想日后能想起今晚的欢乐。”
“朱雀门二里左数第三个都是卖铃铃仙的,三文钱一个。”我思索着这人定是没钱,傻傻的,生得又英俊难怪会被拐,“我送你一个,你家在哪,我再送你回家。”
“我没有家了,父母已去世多年,两个叔叔争夺抢占家产。没人喜欢我,生在天地中还不如白色柳絮。”少年微笑,我觉得他真是笑得勉强。
“我娘说花开一季,人活一世,不会总是孤零零的。总有人喜欢你,说不定不想让你知道,像我就直接告诉你了,我喜欢你。”
我劝他想开点,把家产夺回来,和他约定好每月十六在五经台相见,带他游山玩水散散心。
后来便有官兵送他回家,我也放心了。
两年里我们都会相见,我依旧戴着铃铃仙面具,他听着我说走南闯北的经历,极北之地真的有雪莲,南蛮毒障叫人有来无回。少年也不说他的事情,只看着我发笑。
我闻到和亲王勾结外国,祸乱中原被诛,恭亲王圈地贪污,扰乱朝纲入狱,如今的皇帝法纪严明,励精图治,会是个很好的皇帝。
一日我去黑牛山寨“打家劫舍”,救济百姓,不慎将脚扭伤。少年的武功不知从何时起变得这么好,将我从盗匪刀下救走。他背我下山,我瞧见还有官兵在山腰成群,应是有人报官了。
“去玄武门口那个葛粉店”少年不听,只说先回去上药。如之奈何,人在背上,由不得我。
清平街柱国大将军府,上官世家,我领着他从边角门进来。蹑手蹑脚,断不能让主母发现我又偷偷溜出府。
我在椅上揉着万金油,少年让我等着。半晌,他回来了,还有两碗葛粉。我心底一暖,他一直待我这么好。
直到一年前,皇家差人到上官家下聘礼,我的三位姐姐喜出望外,争相出阁。父亲第一次将我领入祠堂,为了让我做好皇后,为了上官家的荣耀。
我惦念娘亲,也不想入宫,恳求父亲让皇上换成别人。父亲不作他说,只有一句,“皇上非你不娶”
若娘亲身体康健,我会自私地带着娘亲离开京城,上官家的荣耀从来与我无关。新婚那天,我辞别父亲母亲,也只有一句,“不许亏待我娘”
凤冠霞帔,满城的红绸带织成罗网将我困住。葵花铜镜映出皇上的身形,他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掀起盖头。
原来是他,是那个少年,他长大了。一分惊讶,二分不解,三分欣喜,四分茫然,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深深宫邸,纸醉金迷,我已是困笼之雀,江湖再没有铃铃仙了。
“铃铃仙,是我”我看着玄慕上下唇动,觉得头晕目眩,像在幻境之中。半晌才道,“原来是你。”
新婚之夜,上官真真和玄慕像铃铃仙和少年一样并坐到天明,没有晨露清香,鸟雀啼叫,只有灯芯哔剥,丝竹之声。
玄慕下朝后会同我说奇闻异事,偷偷带我出宫,一如从前。我可以在内阁练剑,不受拘束,或爬高瞭望,或武场比试。
有次去集市我买来一个香囊送与他,正巧他也买了一个铃铛送我。我会做多荔杨梅冰和藕粉丸子带去养心殿,顺便看看玄慕。我在案下发现了一只纸鸢,大雁形的,系了一个铃铛。玄慕说原想做个惊喜送我,没想到被我发现了。还好有玄慕,我还能做铃铃仙。
我将所有的怨恨发泄在玄慕一个人的身上,其实我在这世上也唯他而已。因我成了皇后,主母恐我娘亲报复她,便鸩杀了我娘亲。得知我已知消息后,父亲星夜入宫,求我不要怪罪主母。
上官家已不再是柱国大将军了,与主母母家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可又与玄慕有什么关系呢,鸩杀我娘亲的是主母。看着短短数日便双鬓斑白的父亲,我像我娘亲一样妥协了,“让我娘亲进祠堂,她想了一辈子了”
上官赫勾结恭亲王残党意图造反,连族入狱。我不顾阻拦回到上官家的祠堂,找了整整一天都没找到我娘亲的灵位。
玄慕欲言又止,我回到宫中继续做皇后,不想见他。他也不来找我,这一次万事都了于指掌的玄慕也不知道我的心思。他坐在床边,轻声道,“真真,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我求他离开,让我好生静静。
第二日,玄慕御驾亲征,战于北疆,性命垂危。我乔装一番策马奔赴,戴上铃铃仙的面具,铃铛清响,马蹄哒哒。幸好师兄有起死回生之妙药,半路追及赠我。在营帐内,我就水喂玄慕服下,伏在榻沿守了两夜。如果他身亡,我亦不独活。
玄慕睁开双眼,气息微弱,紧紧握住我的手,“铃铃仙?”我点头应之,原来我还是相信他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依赖他了,明明从前他是依赖我的。
回宫后,玄慕带我去了法华殿,我娘亲的牌位与玄慕父母的牌位放在一起,香火萦烟。“谢谢你,玄慕”我含泪哽咽,我一直错怪他了。
玄慕温柔地抹掉我脸上的泪水,拥我入怀,人生在世,不会总是孤零零一个人的。
“我们把账算一下,你老去找乔贵人怎么回事?她可是用了迷情香的。”我推开玄慕,质问道,真真一副小女儿模样。
玄慕再一把将我抱住,“丽嫔是恭亲王的棋子,乔贵人说她自小与你一同长大。结果我去了这么多天,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他在我耳边低沉道,“再者,迷情香不及你”
笨蛋玄慕,为何不直接问我,添了这般。宫廷深深如何,恣意野外又如何,只要有玄慕在,我还是上官真真铃铃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