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一座向死而生的城市

八年前我绝想不到会与这座城市再次相遇,就好像那时没想到刚下火车就“发配”到关外,而不是城市的腹地。

记忆里那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树林中间横着一条狭长的马路,马路上奔驰着一辆辆重载卡车,卷起半人高的尘土,给刚下公交车的我衣服上甩上两三个新鲜的泥点子。

苍茫、荒凉、落寞。

在这个晚饭后公交车就停驶的郊区,少数的居民早早就已经歇息了,宿舍的同事告诉我晚上最好别一个人出去,因为这里不太平。

一个青涩的少年就这样不知所措地扎进了这座城市的边缘,他和它都是如此的年轻,导致双方都不知道如何熟络便迅速分开。

再次踏上这个城市时,我不再少年,它也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深圳,如今牢牢地坐在一线城市的第四把交椅上。

不过如果没有那句“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或许它还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小渔村。这一切都起源于蛇口。

从地铁出来,我仿佛再次进入记忆里:面前除了奔驰而过的重载货车,很少能看到其他车辆,更别说想象中的人流。

在付出手机背壳支离破碎的代价后,我终于离开颠簸的道路,来到此行的终点:蛇口码头。

当时已经是正午,艳阳卖力地挥洒着它的热情,恨不得把空气也融化在这份热度中,但即使如此港口前的各式货车络绎不绝,没有人休息,就仿佛司机也是这铁机器里的一个元器件。

港口对面是露天的仓库,码放整齐的集装箱在熟睡,梦里或许藏着各地的希望和憧憬,这些梦或许来自世界五百强,或者只是一个小作坊。

作为一个港口城市,背靠着江浙,那里有服饰、小商品等繁茂的制造工厂,以及越来越强大的物流体系;面朝大洋,跨过大洋就是全球各地,那里有旺盛的需求,尤其是对中国制造低廉产品的需求。

淘宝下单,一天到货;贴上EMS的邮单,马上就可以在亚马逊售出,一单国际贸易,就这样以深圳奇迹般地速度完成。

而这些操作只需要一个人就好了,哪怕他(她)住在城中村。

在此之前我也曾见过城中村,在北京郊区和城区相接的地方,甚至在南二环,高耸的写字楼连绵不绝,却突然塌陷,视野里是一片破败凋敝的胡同,无怪乎城市管理者总是试图消除这种突兀的感觉。


当我站在南景新村面前,我的感觉却是相反的:周遭是如此和它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周遭的限制,或许它可以成长地更加茁壮,而不至于被迫扭曲生长。

只是,即使扭曲,它也依然拼命把根扎了下来,然后宣示它的存在,和尊严。

这一点,或许是北京城中村所不曾拥有的。


走入它的腹地,我甚至觉得城中村这个名词已经不适合它了,或者说这个名字它只需用第一个字:它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城”,而不是一个村。

“城市”有一个定义:人口相对比较多,密集居住,并有异质性;至少有一些人从事非农业生产,并有一些是专业人员;城市具有市场功能,并且至少有部分制定规章的权力。
如果按照这个定义来看,南景新村早就达到了标准。首先是人口密集度,从早上到晚上这里人流不断,是每个时段,不曾空档。


这里有老人、有小孩,有年轻人,或者忙碌,或者闲适,有聊天,有工作,有戏耍,旺盛的生命力远超蛇口——这个面积远超过它的地段——数百倍。

再说异质性和专业性,街上临立的各地小吃店,在这里世界五百强的企业产品和各地小品牌平起平坐,有着各自的生存空间;甚至于一个小小的村子里有两个独立的电影院。


这意味着这个区域的人在工作之余产生了文化的需求,这种需求足够庞大,庞大到可以养活两家电影院。毕竟我老家虽然行政级别是“县”,也不过只有一家电影院罢了,至于另外几家,我倾向于认为只是简单升级的录像厅罢了。

在我极其主观的认识里:如果一个地区能够养活文化产业,即使很小甚至不够高级,但就已经足够称之为城市而不是聚集地。

最后再说规章制度的权力。

这里约法三章,简单有效;当然不一定是村领导班子自己的主动行为,或许是被涌进来的各地乡音给倒逼出来的:毕竟如果不有效,或许周边觊觎的手就要伸进来了;如果不简单,又无法笼络住这些客居的人流。

与北京的聚集地、睡城式的城中村相比,它整齐而洁净,每天有无数人从旁边的深圳北高铁站走出来,提着梦想和行李住了进来。

梦由窗口飘出,直到遇上逼仄的上空。


光是无价的,不过在这里或许是有价的。

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阳光,只能选一样,哪怕后者是前者的标配。

当然,有些地方并不缺阳光,尤其是在福田,这里高耸的写字楼,已然摸着天。


在这里工作的人是幸福的,他们总是能够看到第一缕曙光,周遭又配有最便利的服务,即使是寸土寸金的商业中心,走上两步也能马上遇见美食;相比而言北京就不那么讲究了,大多数都是一座看起来器宇轩昂,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的写字楼,结果周边一公里内连个像样的饭点都没有,一大群白领乌泱泱地挤在美食广场里排队吃饭,感觉有种被打回原形的感觉。

甚至你只要收入足够高,写字楼旁就是居民区,居民区旁就是优秀的学校,这种生活和工作的便利我想在南山后海上班的人或许最有发言权了,因为对面就是南山第二外国语学校。


走路上下班,下班接孩子,这里钱为人服务,人为钱服务。

这就是深圳的优势:这里很商业。

只要有钱,事情都可以办,少了人情世故,多了效率;拿钱办事,给钱就走。

所以来到深圳的人,目的也很明确:赚钱。第一位的永远是赚钱,第二位甚至第三、第四位才是留下。

至于留不下的人——其实是挺多的——深圳只是个过站,当梦想和精力耗尽,他们便会拿着钱退往广州、佛山、惠州、肇庆……一步步后退,寻找一个用钱能够留下的地方。

当然,也有退无可退的时候。

那就带上几年的收入退回老家,脱下西服,收起皮鞋,或者找个小店盘起来,或者考个公务员,在小镇门口的树荫下摇着蒲扇,看着身边的年轻人收拾行囊,奔向深圳。

不断地成长,也在不断地死亡;成长的是城市,死亡的是岁月。

这,就是深圳。但,也不止是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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