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自从右手失去知觉,干净对于傅心生来说就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无论是洗脸还是擦屁股,左手都只能勉强算个右手的平替,脸上的沟壑和屁眼的沟缝,边边角角的抹不干净,时间长了,身上免不得一股味儿。遇到握手的场合都要主动递上双手,既免得被人发现,又显得殷勤,还能趁着这股殷勤劲儿,让对方没心思联想到自己身上那股味儿。
右手是找老杨换过的。作为义体修复师,不论技术,老杨的价格是比正规的医院厚道得多。转眼10年过去,手用不了了,老杨也不在了。
当初换手的时候,傅心生就知道,老杨的理发店就是个幌子,实际上干的是义体修复,却没想到,义体修复也是个幌子,实际上干的是贩卖婴儿。
几天前的夜里,陈久敲开傅心生的家门,破口大骂:“还说把我当儿子养,有这么瞒儿子的?”
老杨这条路算是断了,傅心生只好去医院试试手气。
医院的价格10年间倒也没怎么涨,但傅心生也没怎么变,所以他还是付不起换手的费用。傅心生到医院的爱心窗口咨询,里面的人喜气洋洋地说,为庆祝第五次世界大战胜利100周年,医院近期开展“以旧换新”活动,问他有没有兴趣参加。傅心生问,怎么个以旧换新法?里面的人说,可以用他左边的旧手换一只右边的新手,傅心生拒绝了。
当然也有别的办法。从医院回家以后,傅心生的外套口袋里多了一张传单。上面写着:长期收购婴儿,量大从优。底下是一串电话号码。
陈久说,换器官的人都缺钱,买婴儿的又缺人去偷,把医院当成撮合平台真是天才的创意。话说一半又骂老杨,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要那么多钱图啥呢。
傅心生的手坏了,脑子却没坏,他不可能放着好好的美术老师不干,去学人贩子偷孩子。但陈久一句话就把他噎住了:“你还有得选吗?”
陈久说的是上周傅心生跟着学校集体参观能源中心的事。由于发愁换手的问题,他全程神游,没有欣赏能源中心里精美的环形浮雕,也没有在意同能源中心员工握手的环节,直到对方的一声惊呼引起了他和身旁年级主任的注意。返校后,年级主任限傅心生一周之内解决自己的手,否则学校就解决他这个人。
傅心生用膝盖把头夹住,声音从裆里飘出来都变了味儿:逼良为娼,逼良为娼啊。
陈久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我都已经卖了大半辈子了。
2
陈久从十年前把自己卖给老杨当儿子,为的是帮傅心生换手。
在那之前,陈久还在电视台供职。主要的工作是扛着摄像机四处采风,回来后把素材交给编辑部进行剪辑,最后将剪辑好的片子通过台里的播放器投放到城里所有的屏幕上。碍于工作性质,这台唯一的播放器就像一个欲求不满的女人,无论早晚都时不时需要他前来光顾一下,搞得他苦不堪言。后来带他的师傅私下教他用手机来代替机器进行发送,陈久才摆脱了播放器的束缚。有一次,师傅用手机错把尚未剪辑的片子点了发送,造成重大的工作失误,陈久受牵连也被赶出了电视台。
傅心生知道后,立即把自己一半的储蓄打到陈久的卡上。
陈久哭着说:“不完全是钱的问题。”
傅心生带陈久去游乐场坐过山车,开碰碰车,坐跳楼机。
陈久问:“为什么游乐场这么早关门?”
傅心生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劝陈久,又像是在告诉他,被辞退只是一,困难的五六七八还在后面呢。后来陈久偷偷去摸电闸,傅心生赶紧把他推开,陈久捡了一条命,傅心生丢了一只手。
所以准确地说,傅心生的右手是因为救了陈久一命才没的,陈久也没有钱替傅心生换手,于是就找了老杨做了笔交易,筹码是自己。
那天夜里,陈久听到外面的叫骂声和老杨的惨叫就跳窗跑了出来,心里是害怕,也是解脱,一个人穿个花裤衩子大晚上在街上乱窜,既不像卖的,也不像买的,最后还是去了傅心生的住处。
白天傅心生出门上班,陈久出门踩点,卡马这时候找到了他。卡马之前是老杨的老客户,常来做个脸,拉个皮什么的。但陈久坚持认为漂亮、单纯和贫穷在年轻女孩的身上不可能同时存在,所以对经常来做美容的卡马没什么好印象。
但卡马没看见他的这些不满,或者说,看见了也不在意,她开口就问:“婴儿呢?”
陈久想了想,一下急了:“原来你们都把我当傻子啊。”
陈久把卡马介绍给傅心生,有一位行业前辈的加入使得这个临时拼凑的团伙作案成功率上升了不少,这提升了傅心生的信心。
卡马向他们分享了情报:孵化中心将从“五战”庆典的前一周开始戒严,又催促说,事不宜迟,赶紧动手吧。
孵化中心和能源中心并称城市的两大奇迹。由于“五战”后的核污染使得男女都无法生育,因此城市领袖卓尔建造了孵化中心来生产婴儿,随后卓尔-2又将婴儿的良品率提升至100%,陈久和傅心生都是孵化中心第25384批出产的婴儿。
陈久听完卡马的计划后问:“为什么只有我和傅心生进去偷?”
卡马白了他一眼:“偷没偷过东西啊,里应外合懂不懂。”
陈久又说,偷一个婴儿出来,要先卖了给傅心生换手,下次再帮卡马偷。
卡马的眼白白得跟抽了羊角风似的,说,你以为买房啊,还限购。
3
孵化中心的内部布局和卡马的事前介绍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说的都是一座建筑。真实原因是:为了“五战”庆典,孵化中心做了大规模的改造,而傅心生和陈久就像瞎子进了八卦阵,既找不到去路,也忘了归途。
傅心生低声问走在前面的陈久:“我们走错了吗?”
陈久沉思了一会说:“应该没有。”
这时候孵化中心警铃大作,傅心生和陈久同时往回跑,但两人对于来时路有各自的见解,眼下又容不得他们停下商讨,以至于跑了一段后傅心生发现陈久跑丢了,等再停下来时,才发现不是陈久跑丢了,是自己跑丢了。他躲到最近的房间里,已经完全听不到警铃声,远远近近就只能听到自己敲锣打鼓般的心跳,在寂静中震耳欲聋。
房间的地面铺的是用来隔音减震的拼接垫,距离门口最远的一角地垫已经裂开,露出一截婴儿的小手。傅心生又惊又喜,上前一把扯开,屋里霎时充斥着清晰又嘈杂的咿咿呀呀的声响。傅心生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照,差点把晚饭吐在婴儿脸上:地垫下缓缓蠕动着的,全都是残缺不全的婴儿!他们在拥挤又逼仄的地下空间不停翻滚着,像一锅满得快溢出来的鱼丸。这样生机勃勃的场景惊得傅心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工作人员和警察冲进来解救了他。傅心生他指着已经爬到地上的残婴,战战兢兢地说:“警官,这里……”
一个工作人员把爬出地面的婴儿丢回去,然后熟练把地垫拼好,警察们用手铐拷住了他,迅速把他推出了房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理会他,这远比发现残疾的婴儿和盗窃被抓更让傅心生感到恐惧。唯一让他感到心安的是,在上警车之前,他看到远处的陈久怀抱一个婴儿,站在卡马身边遥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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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马其实并不叫卡马,但她在首次接受义体改造时就伤了脑子,以至于早已忘记本来的名字。把她的身体拼接起来的那个人甚至都算不上是义体修复师,毕竟修复的结果只能说,有胳膊有腿的。义体改造也不是她的本意,但如果不改,她就活不下来。
卡马是个残婴。
后来几经转手,她的躯体也多次被改造,等到那个老男人拥有她的所有权时,卡马身上原装的部位就只剩下自己的脑子。这本该是件悲伤的事,毕竟有这么多人深度参与了她的人生,卡马已经不是最初的卡马了;但也正因为卡马已经不是最初的卡马,她又足够幸运,经过这么多轮审美的改造,她的躯体完整、健康且足以魅惑绝大多数的男人。
当老男人第一次颤颤巍巍掀开卡马身上的衣服时,她甚至能熟练地跨坐在他身上,只是好一会儿她才发现,底下风平浪静的。多年的经验教会了她手嘴的作用,所以这对于她来说也并不算什么难事,甚至还有些轻松,毕竟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不会再寻思改造她的身体。
在她并不很长的人生里,她曾是修复师们的作品,是招揽生意的工具,是富人炫耀的禁脔,被改造、被交易的循环几乎就是她生活的主旋律,而这一切的导火索不过是她微如尘末的出生,所以等到老男人死去、她的身体物归原主之后,为了不让自己的同伴再经受这样无可回首的人生,她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拯救残婴。
卡马的拯救方式比较简单,为了减少残婴的痛苦,她直接用刀割开残婴的气管。这活儿干得久了,甚至都不用刀,随便扒拉个物件就能上手。一开始还是偷着找市面上的残婴,但卡马这样辣手摧花,又不赔,少不得各种麻烦,所以后来卡马直接在晚上摸进孵化中心开始拯救,凌晨再汗涔涔出来,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某天干到天亮了还在兴头上,被孵化中心的工作人员扭送警察局,当班的警察了解了来龙去脉以后,叹了口气,文绉绉地引用了一句古语: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卡马说,你不是残婴出生,你不懂残婴的苦。
警察捋了捋手里的电棍,慢悠悠地说,你这样杀鸡取卵破坏市场经济可不行。
卡马明白了,大家在意的是生意,没人在意她的理想,那这可不好办了,她有满腔的理想,但就是没有钱。她翘了个二郎腿,娇声问,警官,这要罚多少啊。
警察看着卡马滑落到大腿根的裙摆,眼睛和傍晚六点的路灯一起准时亮了起来,他说,这要看你的认罪态度好不好了。
那时候卡马在心中就已经打好了算盘,有执法者的守护,她日后行事能够踏实许多,自己的魅力毋庸多言,不怕警察刘安不上钩,只不过预想和世事就像钩和饵,在时间的水里泡得久了,往往脱钩了还不自知,卡马没把刘安钓起来,自己反而陷了进去。
她的身体已经千锤百炼,感情上仍是情窦初开,巨大的反差让刘安欲罢不能,而这欲罢不能让卡马沉沦了。
卡马成了刘安的情人。
成了刘安情人的卡马照旧寻找着残婴,不再是为了理想,而是为了爱情,而对于刘安来说,让卡马寻找残婴只是单纯地为了钱。
卡马问刘安,你需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又没有孩子。
刘安说,你不懂。
卡马说,我们也抱一个孩子吧。
刘安就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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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久的婴儿不是偷的,而是在大门口捡的。对此,卡马只能归咎于傻人有傻福。
但陈久自己并不兴奋,他哭丧着脸说:“原来只是丢了只手,现在整个人都丢了。”看着婴儿又叹气:“警察局比医院还贵,也不明码标价,这下不好办了。”
卡马抱着婴儿也跟着叹气:“捡一个小的,丢一个大的,这哪是偷,这是送啊。”
他们商量后,照着傅心生的那张传单,把婴儿卖了。
陈久一边数钱一边长吁短叹,说,还是接了老杨的班。
卡马说,你俩做的买卖都不是一回事儿,随口把老杨卖残婴的事告诉他。
陈久惊呼:他哪来的残婴?
卡马说,你的婴儿哪来的。
陈久手里数钱的动作都停止了,他大叫,我也是孵化中心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孵化中心还有残婴。
卡马说,你还是老杨剪发出来的,你也不知道老杨卖残婴。
陈久有些不服气,问,你找老杨也是买残婴?
卡马轻描淡写地说,我自己就是残婴,我拯救自己的同伴,有问题吗?
陈久愕然。
卡马把陈久手里的钱都接过去,漫不经心地暗示陈久把钱均分,陈久也把傅心生舍生救自己的事迹说了一遍,卡马就不说话了。
卡马在约定地点把钱交给警察,两个人谈了一会儿,又一前一后进了旅馆。
看到卡马用身体开路,陈久为自己之前对于卡马的鄙夷感到愧疚,不管怎么说,人家为了傅心生也算是全身心投入。
卡马回来后说,傅心生再过三天就放出来。
陈久急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怎么能先给钱呢。”
卡马被逗乐了:“你当菜市场呢,还钱货两清?”说完有点不满,又补了一句:“那钱该先给你换个脑子。”
陈久扬言要去电视台曝光,卡马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说,我是身残,你是脑残。
陈久拿出手机,调出了卡马和片警一前一后进旅馆的视频。
卡马厌恶地说,你怎么什么都拍啊,真不要脸。
陈久这会儿红了脸,说,职业习惯,职业习惯。
6
傅心生从看守所里出来后,收到了陈久的拥抱、卡马的白眼和学校的辞职通知。
他蹲在马路牙子上一动不动,看着太阳用云朵做道具,眨眼间变出满天繁星。
陈久说,还是先想想怎么换手吧。
傅心生终于开口,他说,都被辞了,还换什么手。
卡马有些不耐烦地说,打份工罢了,还打出感情来了。
傅心生说,你们没看到,满地的残婴,这太不正常了。
陈久说,心生,这世界上不正常的事情太多了,但它们再不正常,也没有换手对你的影响大。
卡马坐在路边的圆石墩上,向傅心生和陈久陈述了自己的生平,自然没有提及拯救残婴的环节,末了,她问傅心生,还矫情吗?
傅心生愣了半晌,半天才反应过来,骂了一句,去他的,先把手搞好,其他都是扯淡。
陈久说,听说是卓尔-3下了死命令,这会儿孵化中心和能源中心被警察看得死死的。卡马说,当然要换个地方呀,做哪行都讲一个天道酬勤。
傅心生还是有些不愿意,他皱眉说,闹了半天,还是要去偷。
卡马说,怎么的,坏事不想干,好处还想要?
傅心生还是有些犹豫,陈久抢先说,这会儿我跟着你,不会跑丢的。
傅心生不敢直视他俩炽热的目光,他确实想换只好手,又不屑偷的行径,两难之下突然想起去年过年前,给年级主任送礼时对方躲闪又渴望的目光,他便也学着年级主任的口吻叹气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天一黑,卡马领着傅心生和陈久走进一家充电站。
老板将他们带到仓库地下室的暗门,伸出两个指头说,两个人,两张票。
暗门下是一条又长又矮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有微弱的光,走近了才看到有一扇铁门,从里反锁着,里面坐着的秃头老头伸出两个指头对他们说,两个人,两张票。
从铁门这头过来,又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脚下的路逐渐向下,四周的空间如同漏斗,越往前走越狭窄,两人低着头、猫着腰,最后趴在地上匍匐前进。爬了十分钟,陈久忽然出声:到了。
借着手机的手电筒,傅心生看到洞口尽头是一面金属板,用手指叩了叩,发出低沉的闷响。陈久示意金属板的左下方有个洞,两人同时熄灭了手电筒。
洞里散发着幽幽的光。陈久突然说,这个洞好像在动。
傅心生把手指放在光点下作为参照点,发现光点缓缓地往右边平移,直至移进右面的墙缝中,四周又黑得睁眼和闭眼都是一幅场景。
陈久低声说,不会摸到什么工厂的流水线上吧。
这时,从左边的墙缝中透出些许亮光,两人同时屏住呼吸。这次平移过来的是个和成人脑袋差不多大的缺口,一股被保鲜膜包了两个月的馊肉的气味从缺口涌出来,冲得傅心生眼冒金星,从缺口望进去,里面是一个狭窄的隔间,借着隔间顶部微弱的灯光,能看到隔间里的所有人都把全身贴在房间右侧的隔板上,好像在费尽全力把房间向右推,房间左侧的隔板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尖利的短刺,上面零零碎碎地挂着几副人的残肢和下水,血水从短刺上一滴一滴往下淌,一个身体被短刺钉在隔板上的人突然转过头来,吓得傅心生连连后退。
陈久压低声音对他说,没一个四肢健全的。
傅心生这才发现,右边隔板上的哪是一群人,简直是一坨挤在一块的人形肉体。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这个隔间从眼前消失。
陈久捂着鼻子说,原来这里卖的是这种货色啊。
傅心生说,这怎么看着像摩天轮倒在地上。
陈久被熏得脑子都僵了,没有理解傅心生的话。
傅心生想了想,换了个形容,说:“回转寿司?”
陈久马上开口:“你快别说了。”
这时又转过来一个隔间,这次的缺口比刚才的缺口大得多,隔间里一览无余,只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左边的隔板上挂着少许血淋淋的肉块。
陈久有些失望,说,洞小了,掏不到,洞大了,全给人掏完了。突然说,对面墙上画的是个啥呀?傅心生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指甲一下掐进陈久的肩头,他急急地说,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7
卡马骗了傅心生和陈久。
她不知道充电站的地洞通往何处,但刘安告诉她,把和她在一起的两个小偷带到店里,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虽然嘴上答应着,也确实这么干了,但她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别扭,这两个人虽然不太聪明,但相互之间用钱也拆不开,这种由信任关系衍生出的,是她从出生以来就求而不得的安全感。
她刚从充电站离开没多久,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肉眼可见的美,但不及她,妆容和打扮都散发着成熟,也可以说是年轻不再,两只手电筒般的眼睛在卡马面前上下扫动。
卡马说:“有毛病就去看眼科。”
女人缓缓开口,语气不是嫉妒,也不是怜悯,反而是一种疲惫:“有时候我实在搞不懂你们这群小姑娘,破坏别人家庭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吗?”
卡马明白过来,这是刘安的另一个情人,她忍着气,还没开口,女人身后的拐角处又窜出一个小男孩,抱着女人的大腿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什么时候来呀。”
卡马感觉自己像被扎破了,平日的飒气荡然无存。
女人炫耀似的轻声安抚男孩,两个警察也从拐角处转出来,女人漫不经心地说:“两条路,要么离开他,偷东西的事我们就不追究了;要么,等你到监狱里再后悔吧。”
傅心生和陈久从充电站门口跑出来,撞开两个追上来的警察,在铺天盖地的警笛声中发动汽车。
傅心生大喊:“往城外开!往城外开!”
陈久说:“你怎么知道有警察!”
傅心生盯着后视镜里红蓝闪烁的警示灯说:“隔板墙上那个环形浮雕看到了吧,那是能源中心的标志!”
车子在陈久的操控下如同一条受惊的鱼,在如水的夜色里横冲直撞,负责狩猎的警车紧紧跟在他们的身后。
陈久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问:“那些人是在推动转盘给城市供能?”
傅心生没有回答,他不愿意承认,城市的动力来源于那些或许可以称之为同类的求生欲。真操蛋啊,他妈的。傅心生骂了一句,突然又急着说,坏了,卡马肯定也被抓住了。
“砰!”一声巨响,陈久撞上了路边的圆石墩,两个人仿佛被一排巨浪拍到空中,紧接而来第二排巨浪又把他们拍回座位。傅心生心想,这可比跳楼机要刺激多了。
警察们围了上来,傅心生拖着陈久下了车,他掏出手机对着警察们示意,放他们出城,否则他将通过手机,将今天晚上拍摄到的所有内容,投射到城市的每一块屏幕上。
8
卡马失魂落魄地被赶到傅心生和陈久身边时,听到傅心生激烈地对陈久念叨,他们不会放我走的,你们先走!而陈久不依不饶地摇头。她好像还听到傅心生在叫她的名字,但她没有作出回应。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清晰到刺耳的声音:“爸爸去哪了呀?”
刘安要很多钱又不要孩子的原因显而易见:她只有一个刘安,但刘安却不止有一个她。但她甚至都不知道这算不算背叛,毕竟严格来说,她并不是刘安的法定配偶。
但她爱刘安,爱到自己的一厢情愿被戳穿后会痛得失去知觉。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刘安永远不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但他出现了,还很着急,他说,你带来的那两个人在威胁卓尔-3,你赶紧去把他们处理掉。
他给了那女人一巴掌,继续对卡马说,这事结束后,他会抱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可爱又可怜。
偷婴、赚钱、现在是杀人,她是他泄欲的玩具、赚钱的手段、晋升的踏板,却唯独不是他的爱人。她的爱人千方百计榨干她,而眼下她要刺杀的对象却想着要救她。这多少有些滑稽。
她看着眼前这位过期的美术老师:他怂,空着手被警察抓住了都不会辩解;他胆小,工作被辞了,也不敢去闹上一场,但有时这些怯懦又仿佛完全与他无关,如同陈久口中的英雄救英雄,又像是现在。
她甚至都能看到傅心生脖颈上那一条完美的弧线,只要她抬抬手,他就会像那些被她拯救过的残婴一样,睡得甜蜜又安详。
然后她就能回到刘安的身边。
傅心生不知道卡马心里的惊涛骇浪,他满脑子只想着怎么让陈久和卡马安全离开。他手里既没有视频,也不会陈久的群发技术,但他赌赢了,因为卓尔-3站到了他的面前。短短几天,各色奇闻粉墨登场,撬开多年里通过电视、手机和各色宣传烙进记忆里的认知,眼前已不是美术老师对城市领袖,而是小偷对骗子。傅心生脱口而出:“为什么要骗人?”
卓尔-3是个50多岁、头发乌黑且没有脱发迹象的男人,他说:“什么?”
“能源中心!”傅心生大吼。
是的,孵化中心和能源中心是这座城市的钥匙。残婴作为孵化中心的废料和所有因意外、犯罪、没钱修复身体的人一起,被输送到能源中心地下的转盘,为全城提供光和热。
在卓尔-3看来,城市引擎的真实情况虽然不能外传,却也不是多么鲜为人知的秘密。时至今日,能源中心地下的转盘几乎被猖獗的偷盗者洗劫一空,以至于都影响到城市能源的供应,这是今晚抓捕行动的由来。
他说:“不要为偷窃找理由。”
“那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傅心生恨恨地回应,“我们日复一日、提心吊胆地工作,却连一只手都换不起。”
“才不得不铤而走险,来做这些自己都唾弃的事情。”
“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傅心生指着地下深处,声音颤抖,“那些人一辈子竭尽全力,就只是为了活着!”
傅心生感觉身后的两个警察一下子朝他走近了几步。
“别过来!”他高举手机,双眼血红。
卓尔-3向警察们示意不要上前,才缓缓开口:“让我告诉你视频发出去后整个事件的走向吧,人们会冲击孵化中心和能源中心,以满足他们的圣母心,然后呢,没有人愿意去地下推转盘,没有供能,所有人都会死于失温和饥饿。”
卓尔-3 继续说:“这样的城市引擎注定残酷,无法带来希望,但它至少能够带来能量,让你我这样四肢健全的人类得以暂时保全……”
“心生——” 陈久在背后惊呼。
傅心生猛地转身,看到陈久惊恐地捂着脖子,那里刚开始一场喷泉演出,深红色的血液溅出来一米多远,而卡马已经到了他的身前。他大骇,下意识用失去知觉的右手挡在眼前,却从指缝中瞥见卡马越过了他,朝他背后的卓尔-3扑了过去!
9
不想活的念头刚从卡马脑海中闪过,与生俱来的求生欲就警告她,该死的另有其人。眼前这个纵容了偷窃、贩卖、改造的城市管理者,包庇警察、罔顾残婴的卓尔-3,才是该被她拯救的人。
计划几乎就是完美的,除了看到她在傅心生背后掏出短刀就直接扑上来的陈久,这个傻子根本不了解卡马的意图,卡马只好用刀尖在他肩颈戳了一刀,借着陈久的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刹那,她身手矫健,一步越过傅心生,窜到了卓尔-3面前,刀尖刺穿了卓尔-3挡在脖颈前的右手,卡马使劲一挑,直接豁开了半片手掌,两根指头失去支撑,一下耷拉了下来。她抽刀再刺,周围的警察们已经一拥而上,她被双手反剪摁在地上。
一把手枪顶在卡马的脑门上,随即上了膛,她的身体僵直如标本,脑海中万象翻滚,模模糊糊竟想起儿时第一次被人改造的场景,她大喊起来:“我想起来了,我叫——”
“砰!——”
傅心生回头,卡马脖子以上连接的部位好似一个被摔碎的西瓜,殷红的汁水汩汩流淌,卓尔-3的手已经被紧急包扎好,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久脖颈上的喷泉演出快要结束了,有气无力的,傅心生用力按住泉眼,指尖溢出的血液泅透了他们俩的衣服。陈久在慢慢变得冰凉,他眼睛朝天,嘴巴煽动着,声音越来越弱又含糊不清,他说:“换手……换手……”
傅心生顺着陈久的目光望去,漫天星斗灿若银河,但所有人都知道,星星们都在相距甚远的轨道上孤独运行,正如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里的每一个人,而他和陈久就像这浩瀚世界里相互围绕旋转的伴星,支撑彼此踏上遥远的未知。他必须救陈久。
卓尔-3显然也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引力作用,他很有耐心地等着,直到傅心生举着手机对他大喊:“快叫医生来!” 卓尔-3接过手机,直接揣进兜里,在警察们的护送下离开。
傅心生被关了两天一夜,第三天早上,他被下了拷,带到卓尔-3的办公室。
卓尔-3正在写着什么,被划伤的右手已经痊愈,他头也不抬地说:“我会给你一个代号、一间办公室,你的专属修复师已经在那里等你,“五战”庆典会有外城来的贵客,他们来给城市提供资金和人手,你负责的是……”
傅心生打断他:“陈久怎么样了?”
卓尔-3停下笔,抬起头微笑着说:“他已经被修好了”。
他以陈久的命运作要挟,不由得傅心生拒绝执行他的命令。
傅心生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用失去知觉的右手撑着扶手,在卓尔-3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坐下,开口问道:“我的代号是什么?”
“卓尔-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