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

一、

四更的时候,大公鸡叫了。素素往锅里倒上最后一桶豆浆,盖上了锅盖。灶腔前建喜眼皮合在了一起,头正随托起它的手向下垂去。

“大公鸡,大公鸡,快过来认亲戚。”

建喜的手肘徒然从膝盖上滑落,脑袋扑了个空,全身向前倒去,一个趔趄,建喜猛地惊醒,呆呆地望着姐姐,“哪里有亲戚?”

“有人的头呀,一会儿垂下去,一会儿垂下去,活像母鸡啄米。”

这时大公鸡又叫了两声。

素素笑得像正筛米的筛子,建喜揉了揉眼睛,把燃到一半的柴火往里推了推,又添上了几个新的,然后冲着外边喊:“大公鸡你别急,马上就会有个杀猪的亲戚。”

素素抓了一把豆渣朝建喜扔去,建喜躲避不妨,豆渣随着宽大的领口滑进了胸膛。

“那亲戚既杀猪,想必也会杀鸡,大公鸡,我劝你还是赶快自谋生路吧。”建喜站起来,抓起衣裳抖了抖。

“你明天坐火车带着它嘛,报到时就说是你家长。”素素揭开锅盖,吹了吹迎面来的热气,见豆浆咕咚咕咚翻滚,便将卤水倒了进去。

“这就巴巴地盼着我走了,”建喜伸了一个懒腰,“哎,大公鸡,以后你可不能再三更半夜地叫,搅扰了人家的春心,晚上就变成一锅烧鸡了。”

还没说完,素素便拈了一大块刚出锅的豆腐,塞进建喜的嘴里。

“烫....溜溜.....烫....”建喜被塞得满嘴都是,吐不出来完整字眼。

“回去跟周公贫去。”素素把豆腐捞起,放进磨具里。

“今儿我跟你一起去街吧。”

“你在家,把要带的被褥都拿出来晒晒,身上这件衣裳洗了,”素素瞟了一眼建喜脖颈下松开的领口,“晚上给你补一下。”

又一波困意涌来,建喜打着哈欠起身。

“豆浆喝了再睡。”素素拿起灶上的碗,从背后揪住建喜的衣领。

“晾一会儿再喝嘛。”建喜泄气地垂头。

“都晾了半个时辰了,赶紧。”素素回答。

“饶我这次吧,姐,喝了十几年了,闻见就要吐。”弟弟捂嘴。

“就这一次。”素素掰开弟弟的手,看着他皱着眉头,像小时候生病给他灌药时的神情。

建喜撇了撇嘴,接过碗,一股脑地喝了。最后一大口,他含在嘴里,笑着指了指手里的空碗,转身要走。

“吞下去再走。”素素没有放手,笑着戳了戳建喜鼓鼓的腮帮子。

“你这个滑头。”

二、

素素挑着扁担走到了市集口,远远看见赵大娘提着大包小包迎面走来,右手拎的白晃晃的三袋,全是豆腐。

她心里一阵懊恼,赵大娘是常客,那三大袋豆腐够她卖一个上午。

“素素,今天晚了啊。”赵大娘远远地就开始招呼。

“建喜明天要去上大学了,就没让他帮忙。”

“这孩子,真是有出息。”赵大娘顿了顿,有些难为情,“今天对不住啊,一早家里来了客人,看你不在又怕晚了怠慢,就买了张家媳妇的。”

“大娘您这说的哪里话,一直多亏您照顾呢。”素素赶忙接话,“您快去吧,明天给您留最新鲜的。”

赵大娘边点头边说:那敢情好。便走开了。

“对了素素,张家媳妇今天卖一块二,黑心肝的东西,要不是着急忙慌,谁买她那豆渣渣。你别卖低了价钱哈。”

“嗯,赵大娘,知道了。”

素素到了自己的摊位,刚放下扁担,就看到铁军几个箭步蹿到了她面前。她去拿宽木凳和板子,他撑开遮阳顶棚,她搭台子,他就把筐子里的豆腐往出摆放。

“哟,还没怎么样呢就妇唱夫随了。”张家媳妇晃着塑料扇子,用尖酸的嗓子嚷道。

“管好你的碎嘴哦小婆娘。”隔壁卖十三香的陈老汉回了一句,又接着抽他的旱烟。

“你咋了老东西?媳妇害怕生个儿子也是调料味不跟你一个被窝?”张家媳妇吊着眉毛笑道。

“你男人咋就光打脸没缝上你的嘴。”对面的瘸子李赶了赶蜜饯上绕来绕起的苍蝇,拿起一颗闻了闻,扔到了地上。

“哎哟铁军,你看看你看看,男人都五迷八道了,你以后脑瓜盖脚底板可都得长着眼。”

“我长着眼呢,还明亮的很,你那个秤砣上的道道都看的清清的。”

张家媳妇咽了口唾沫,就啥话不说了。只自己嘀咕着: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素素低头笑着,时不时看看铁军,他今天梳了个偏分,穿着雪白的衬衣。

“穿这么俊,是要去见谁家姑娘?”

“还真被你说中了。”

素素抬头,铁军正坏笑着望着自己。“我切一些豆腐送你当见面礼如何?”

“好嘛。我们中午就收摊,到时候我过来取。”

说完,铁军便笑着跑回了他爹的猪肉铺。

素素远远地瞪着铁军,铁军却并不转身。集市人渐渐多了起来。她便开始招呼客人。

“王大哥来了,今天要多少,要老一些的嫩一些的?”

“一块一,老主顾了,给您算一块。”

“孙大婶今天没带二宝吗?昨天买的吃完了?”

“您明天再来买嘛,今天不吃完要馊的。”

“嗨,大叔......老头,叫你呢老头,要不要买点豆腐?“

“大娘,这不是石膏豆腐,是卤水豆腐。对面那个扇扇子的买的是石膏豆腐。”

到中午的时候,日头烈了起来,街道已经没有了顾客,连摊位的主人也都摇着蒲扇打瞌睡了。

素素也有些困倦,这才想起来身后一直是有凳子的,赶忙坐下,这时一双手蒙住了她的眼睛,不用猜,她已经闻到了卤猪耳朵的味道。

“来拿你的见面礼了?”素素不动,由着铁军左右躲闪。

铁军见素素也不伸手来抓他,便自觉没趣地松了手,“生气啦?”

“不生气,只是不知谁家的姑娘这么憨钝,几块豆腐就能给骗走。”素素努了努嘴,还摇了摇头。

铁军把他偏分的头凑到素素的眼前,“逗你呢,我要见的,就眼前这一个姑娘。”

素素本就不气,听他这么一说,便不再接话,只是将猪耳朵放在了筐里。

“怎么不吃?”铁军问着,心里却知道答案。

“这么早收摊,摊上大主顾了?”素素望了望猪肉铺的方向。

“我叔叔在城里开了铺子,让我去帮忙,我先过去安顿一下。”说着,他又从怀里拿出一个锅盔,一分为二,递给了素素一半,素素坐着,他蹲在旁边,两人默默地吃着锅盔。

素素伸出手,帮他拍去衣服上的面渣。

“安顿好了,我来接你。”铁军抓住素素的手。

素素的眼睛里有湖,水汪汪的,铁军也是,他们便对视着吃着锅盔,蝉叫远去了,世界变得好小,好清凉。

三、

吃完锅盔,铁军便走了。素素有些困,迷迷糊糊像是做了个梦,梦里一个小男孩远远站着,满脸忧愁,他冲着素素大叫,你回来嘛,你快回来嘛。素素一下惊醒,拍了拍脑门,想着建喜有没有起来吃午饭,有没有记得晾晒被子,有没有记得把他身上那件衣裳洗了。

那件衣裳已经穿了好几年,领口都松了。

想着,她便叮嘱陈老汉帮她看一下摊,起身去往另一个拐角的服装市场。上大学应该穿什么衣裳呢?她不知道,她初中就辍学了。但她知道,上大学应该穿新衣赏。

素素看上了一套运动服,上面印着adadis,老板说是个名牌,她问了价格,一百二十块。

她知道自己的钱不够。她只攒够了弟弟的学费和半个月的生活费。

她又看了别的几家,倒是有便宜的,但心里一直想着那套,想着是个名牌。

素素又盘算了一下,卖掉剩余的豆腐,加上身上的钱,再跟老板讲一下价,应该差不多。

于是她回到了摊位,打起了精神。

“嗨,那个买白菜的,嗯,就是你,要不要买点豆腐,豆腐炖白菜,人人都喜爱。”

“小姑娘不要光吃冰棍哦,要多吃豆腐,才能长得和你姐姐一样俊。”

“要石膏豆腐啊,一样的,我跟你讲,味道一样的。”

“九毛还贵啊大娘,开场卖一块二呢。”

“好嘛好嘛,八毛就八毛,以后常来嘛。”

这天的日头特别毒,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到了两三点的时候,天突然阴了,人这才稀稀拉拉地多了起来。

但不到几分钟,豆子大的雨便浇了下来。素素倒是并不着急,伏天的白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过之后会凉爽,人流就会多起来。

只是这雨的确是小了,但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到四点多的时候,街上下的一片茫然,周围的摊主便趁着雨小时撤了。

“今天看来是不成了。”陈老汉边收摊边叹气。

“洪师傅还没有来过吧。”素素问,生怕自己中午出去的那会儿错过了,洪师傅是中学的食堂伙计,明天是开学第一天,今天按说应该会来买些菜的。

“那倒是没有。”陈老汉在推车上敲了敲烟杆儿,“你还不走?”

“我再等等。”

好几次有人从雨中走过,素素都希望那是洪师傅,洪师傅会说:剩下的我都要了。甚至会补上一句:明天先给我留上十斤。

可是洪师傅没来。

到罢场的时候,她的豆腐还剩半框。她挑着半框豆腐,走在雨中,心里却想着弟弟穿着那身运动衣的模样。

他的眉眼像娘,狭长的丹凤,英气的剑眉,鼻子像爹,高挺但没有多余的鼻头。

他的头发又黑又亮,经常洗完头,走到她面前,像小狗一样抖头,把水甩的她满脸都是。

他好瘦,可高,身体在衣服里晃荡,但骨架撑起来也挺拔昂扬。

他一笑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跟你说,上了大学好好读书,不准去勾搭女同学。”

“好好,我不勾搭女同学。”

“也不许冲女同学这样笑。”

“这是为什么?”

“这就是勾搭。”

素素想起弟弟,想起那件领口都松了的衣裳,难过的像正在筛米的筛子。

四、

“嗨,丫头,丫头。”素素在雨中走着,听见背后似乎有人在唤她。

“叫我吗?”

“你这豆腐还卖不卖?”

素素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只听见那句“豆腐卖不卖”,便连连点头,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我全要了。”

这时雨小了,来人走到了素素面前,笑着看着她。

“全要吗?”素素的声音都有些抖了,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全要。”男人慈眉善目,甚至还给素素撑起了伞。

“好,给你算......算八毛一斤,我给你称一下。”素素边说边放下扁担,慌张地从里边找称。

“丫头,不着急,不着急。”男人把伞全打在了素素头顶,“只是,我出门急没有带够钱,能不能劳烦你跟我去取一趟。”

素素拿着称的手悬在空中,转身打量男人。

“很快的,我开着三蹦子。”男人补充道。

“要不你看看身上有多少,我多给你称点便是。”素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男人愣了一下,然后冷笑,“莫非怕我是坏人。”边说边在衣服兜里寻摸。

素素没有回答,而是在心里盘算,要是能跟老板讲价,那套衣服能讲到多少。一百不太可能,一百一应该没问题,这样的话她还差二十一。

“只有十块多一点了。”男人把手伸到她眼前,上面躺着一个五块,三个一块,还有几张一毛五毛的零钱。

一双手伸过去,从架子上拿下了那套运动服。那双手将衣服铺展,折叠,装袋,然后抽出其中一只,接过一百一十块钱,另一只手将袋子递了出去。

接过袋子的是一个男孩,他笑着望了望旁边的妈妈。妈妈摸了摸男孩的头,两人说笑着离开了。

弟弟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转过身,把松了的领口往上提了提。

“车在哪儿?”

五、

铁门被锁上的一刻,素素脑子里一片空白。稍稍缓过神来,她希望男人只是想赖账,不给她豆腐钱。

可惜了那盒猪耳朵,本想晚上回去冰着,明天再煮上几个鸡蛋,这样建喜路上就有得吃了。虽然也给他预备了路上用的钱,可素素知道,弟弟肯定舍不得花。

素素想起,弟弟上高中唯一一次打架,是在校外的一个餐馆吃饭,弟弟只点了一碗米饭,他吃得很慢很慢,直到旁边一桌人吃完离开,在他拿起那桌剩下的一点菜汤泡饭时,那桌人不知什么原因又返了回来。他们笑他,骂他,还夺了他手里的碗,扔在地上,问他是不是也不介意,问他要不要继续吃。

每次想到这个情景,素素便忍不住眼泪。

晚上去跟赵大娘借点,明天一大早去买下那套衣裳,无论能不能讲下来价钱,就这样决定了。

她这样决定了,可老天并没有这样决定。

在男人捆住她的手脚,撕开她的衣服之后,她突然想起,她娘在前一秒还活蹦乱跳,后一秒便突然病到无药可治时说的那句话:

总有一次,人是得信命的。

她也反抗,用那双加起来不知道挑了多少担豆腐、看起来和男人一般粗壮的胳膊。和弟弟掰手腕,她从来没输过。可和上锁的铁门、饿得抽筋的肠胃比,她一上阵就输了。

她一次次输,但有了一丁点力气之后,又一次次接着反抗。男人毋庸费心动粗,只需不给她饭吃。最开始的日子,素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她时常饿昏过去,在迷迷糊糊中看到男人向自己靠近。

她捶打,她控诉,直到最后,她苦苦地哀求。十九年里,她从未感觉如此无力,她手能提肩能担,硬是把已经塌过一次的天给扛了起来。明明苦难就要过去了,早死的爹娘,无援的姐弟,她用她的脊梁给这生活撕开了一条口子,光啊,那是光啊,明白无误的光。可是为什么只闪了几下,就将她遁入了更深的黑暗。

她无数次想过寻死,却又舍不得铁军,还有弟弟。弟弟啊,她不敢去想,不见她回去他会如何。

她总是做梦,做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只是那天狠毒日头下的一个噩梦。她醒来也觉得心有余悸,觉得这个噩梦太可怕了,于是便不再想那半框豆腐,也不再想那套新鲜衣裳,只是迈着快步回家去,远远地看着弟弟,他在掸被子上的灰尘,还穿着那件松了领口的衣裳。

“建喜,建喜。”她迫不及待地唤他。

可是弟弟没有回头,任她怎么唤,他都只是背对她,掸着被子。

六、

素素第一次走出地窖,是在三年之后,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男人把她带上地面的房间,白天他出门,便将门上锁。

房间又小又暗,一张桌子,几个凳子,都灰蒙蒙的,锅在连通的一个更小空间里。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五岁的男孩。

她被囚禁不久,便时常听见地面上这个男孩的声音,他很少哭闹,只是喜欢学狗叫。好几次,他不知怎么爬下了地窖,两手扒着铁门,定定地望着她。她转身并不理睬,男孩便汪汪地叫。

再大一些,男孩不再学狗叫,他同她说话。

“姐姐,有只蛐蛐跳过去了。”

“姐姐,外边打雷你不害怕吗?”

“姐姐,你从下面上来了?”

“姐姐,爹爹怎么还不回来?”

素素从不回答,只有当他提到爹爹的时候,她会转身,狠狠地瞪他。

只有一次,男孩说:狗子死了,我去摇他,他不动弹。素素像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抓着男孩的肩膀问:狗子是谁,他家在哪里,他家里都有谁。

狗子是一条狗,他没有家。男孩回答。

素素松开男孩的肩膀,瘫软在地上。

又一次转机发生在素素烧火时,发现灶台和墙壁的缝隙中,有一个纸包,她瞟了一眼,就知道那是老鼠药。

那天粥煮的很稠。男人回来看到桌上已经盛好的饭菜,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便坐下,双手端起碗,眼看就要像他一贯丑陋的吃相一样,呼哧呼哧地两口喝光。

“爹爹。”男孩不知从哪里窜出,跑过去搂住男人的脖子。

男人便将碗举到了男孩嘴边。

毒死他!连同他的孽种!素素心想。

一只手却将碗打翻在地,素素瘫软在地上,痛恨地看着自己的这只手。

一顿毒打之后,她又被关进了地窖,一路滴答着血迹,她躺下捂住了肚子。

也好,她不用再蹦跳、捶打、喝凉水。

可是,她的梦里,全是婴儿,全身是血的婴儿。

又过了很久,她已不知是何年何月,男孩跑了下来。

“姐姐,我爹爹滚在地上了。”

素素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什么?”她转身盯着男孩。

“我爹爹,滚在地上,不停扭来扭去。”男孩焦急地回答。

“快给我开门。”素素几乎是爬到了男孩面前。

“爹爹,爹爹不让。”

“你爹爹快死了。”

男孩困惑地看着她,转身爬上了楼,不一会儿,男孩回来。

钥匙碰撞的声音,是素素这一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

男人在地上不停地扭动,嘴里吐着白沫。男孩在旁边摇动着男人的身体。

这些都被素素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她只顾跑啊,跑啊。

七、

远远地见到那座熟悉的房子时,素素停下了。

弟弟出现在视线里,他背对着自己,正用鸡毛掸子掸着被子。

素素眼泪直流,“弟弟,弟弟”,她喉咙紧闭,发不出声音。

她怕这还是一个梦。

然而弟弟却停下四处张望。

“弟弟,弟弟”,她想提高音量,却像被扼住了脖子。

弟弟回头。

那是她的弟弟吗?原来又黑又亮的头发,怎么已经白了大半。

她用最后的一点力气跑到了弟弟面前,弟弟早已跪倒在地上,不停地向老天磕头。

他们抱在一起,哭得树叶都一片片掉了下来。

谁能料到,一个幽幽睡去,一个照常赶集,再见面,已经是五年后的秋天了。

哭过之后,弟弟扶她回去休息,自己去做饭,在饭桌上,弟弟什么都没有问,她也什么都没有说。当听到弟弟说他没有去读大学的时候,她突然摔了碗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变,就像是一觉睡去,睁眼发现已过去了五年。那就先睡去吧,会不会醒来之后,一切就都变回以前了呢。

她不敢关灯,生怕关了,就再也没有光亮了。

第二天,弟弟又陆陆续续的跟她说了很多。张家媳妇跟人跑了,陈老汉去年冬天死了,赵大娘的儿媳生了一对龙凤胎,瘸子李另一条腿也瘸了。

“铁军呢?”

弟弟沉默了,他低头扒了两口饭,然后起身打开柜子底层的一个木盒,取出一支银簪。

“我们找了你很久,铁军哥甚至去过西山那边的坟场,那场雨下了好几天,有不少被落石和泥流冲走的,他找到了一个刚埋的,没有姓名的坟堆,就挖呀挖呀,谁都拦不住,其实那坟是有主的,那家人见了他便打,打得他昏迷了三天。后来他叔叔把他接走了,再后来他回来过一次,我说我不信你已经死了,他便留下了这根簪子。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素素知道这根簪子,它是铁军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我现在也卖豆腐,大家都照顾,生意还不错。今年刚买了一辆摩托车。”素素知道弟弟想转移话题。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弟弟没有回答。

“你难道不知道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

“钱都是已经给你存好的,不会因为......”

“姐......”

“不会因为什么变故耽误....”

“姐......”

“即使我......”

“姐!”弟弟吼了出来。“换做是我丢了,你会怎样?你还会照常去上学?照常开开心心地去嫁人吗?”

素素无言,只有满腔的仇恨烘烤着这间曾经充满欢笑的屋子。

“跟我走。”

八、

素素逃跑时,没有来得及多看一眼关了自己五年的那间房子。它远离村落,独门独户,她记得当时坐着三蹦子走到这里时,问男人: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孤寂吗?

她用在弟弟身上的慈母心啊,那时竟泛滥起来,让她察觉不到危险临近。

“有个女人,在来的路上了。”男人回答。

“所以才买这么多豆腐吗?”

“嗯,她很喜欢豆腐。”

素素看见曾经说出这些话的那张嘴,周围的白沫已经凝固发青,他躺在地上,一只野狗围着他,看见有人进来,才不甘的退到外边,但它并没有离开。

他死了。

这个毁掉她、毁掉他弟弟的男人,就这么便宜地死了。

不给她任何报复的机会。

娘的话再一次在素素的耳边回响:有时候啊,人就是得认命。

素素从怀里掏出簪子,在男人已经开始腐败的身体上一下一下地捅去。

她捅呀捅呀,每一下都像落在了棉花上。

醒来时,已经在家。弟弟守在她的床边。

“都过去了,以后我好好卖豆腐养家,你安心歇息。”弟弟温柔地说。

“你去忙吧,我出去走走。”素素回答。

素素去到门前那棵老槐树地下,她想起小的时候,她和弟弟常在这里抓蝉,他们抓住它们,用线的一端绑住翅膀,另一端握在手里,看它们徒劳地飞呀飞呀,却怎么也挣扎不掉。晚上的时候,他们便把线绑在门把手上,整个夜晚,都伴着它们到场横冲直撞的声响和惶恐的叫声。

第二天起来,它们就死了。

她转身,看到弟弟远远地注视着他,忧郁的就像记忆里的蝉。

又过了几天,她在来到槐树下时,看到树后藏了一个人。

“谁?”

没有应答。

素素绕道了树后,看到一个小小身影,脏的都快认不出原形。

“姐姐。”男孩蜷缩在地上,衣衫褴褛,冻得发抖。

素素转身走,男孩却扑上来,抱住了她的腿。

素素满脚踹了过去,男孩没有防备,向后滚了过去,头磕在树上,才停了下来。男孩的头破了,却没有哭,他站了起来,却不敢再靠近。

素素往家里走,看到弟弟远远地注视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正在睡觉,恍惚中听见厨房里有声音,跑去一看,男孩正在墙角,抱着一个馒头,看她进来,立马将馒头全部塞进嘴里。

素素看到了他嘴角的白沫,像看到了她被认命两个字夺取的青春和复仇。

她从灶腔里拿出烧的通红的火钳,朝男孩走去。

男孩显然知道那是什么,却忘了逃走。他只是顺着墙角蹲下,蜷缩成颤抖的一团。

第一下过去,没有命中。

第二下过去,击中了男孩的衣领。

第三下过去,男孩的眼里先是惊恐,然后便是撕心的大哭和似乎从全身涌出的泪水。

火钳掉落,素素看着男孩乌黑肿胀的嘴,突然摊倒在地,双膝跪在火钳上,木然地抱住脑袋,撕扯着头发。

建喜循声赶来,一把拽起了火钳上的素素。他看看男孩,又看了看素素,想要扶她起来,却像失去了所有气力。他冲到墙边,双手重重地捶打墙面,不一会儿,便用头一次一次地撞击。

素素看着弟弟,看着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头破血流地站在她的面前。

弟弟啊,不要再哭了,弟弟啊,不要再撞了。弟弟啊,我们把这些都忘了。

她想站起来,双膝却不得动弹,于是便向前爬去,爬到了弟弟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弟弟终于停下,两人抱在一起,流尽了一辈子的泪水。

九、

“大公鸡大公鸡,我今天要上学了你要不要一起去。”男孩边说边提起小解后的裤子。

“豆浆喝了再去。”素素一把把男孩抓了回来。

“哥哥为什么不喝?”

“哥哥那碗已经喝了。”

“哥哥说让我喝他那碗。”

“陈建喜,你给我回来,小兔崽子。”

摩托声响起,一阵尘土过后,老槐树上的蝉开始鸣叫。

男孩捉了一只放进书包,蹦蹦跳跳地朝学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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