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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些人,有的才下了数层就已蓬头垢面。生存,如此悲哀。”
我没说什么,心想这种不去亲身经历便妄加评价的人好不到哪里去。
“只有生者才有资格评价这些人,放心说吧。” 他突然补充的一句,让我愣了一下,仿佛自己的疑惑被他读透了。
我望着深入的楼梯,不由得加快脚步。他们都会死吗。
“你看你看,这里又有人在脑补着下层的场景呆滞地不敢动了!”
尽管我很反感这种叽叽喳喳的人,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跟着这位引路人走下去。
这个建筑的设计得很恶趣味——通体黑色的塔被我们正在走的这条逃生通道螺旋盘绕、穿插,各个方位都能在通道上看到。但在另一个视角上,里面的人怎么也看不⻅外面,也着实是个精妙绝伦的设计。
后面几层的人好像总体上没有减少太多,但多了不少不敢走,在那里哭的。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她穿过周围的人,沉默着向下层走去。
“别看啦!将死之人,将死之人你懂不懂。要不我跟你打赌,她绝对过不去第二十八层。”
盘算着这已经是十三层,大体上过了一半,我接下了这场赌。
“我赌。我祝愿她能走完所有楼层。”
他沉默了好一会,语气也不那么浮夸。
“你恐怕是不知道这塔的可怕之处......哎,你会知道的。”
我没理他。我并不相信她会那么脆弱。她的眼神就足够让我相信一切。
“先往下爬吧,他们走的没有我们快。” 我跟着他一脚一脚向下面的楼层走去。
楼道外⻘色郁郁葱葱的叶片挡住了大多数直射而来的光线。 时不时地,我向上层瞟几眼。幸好,我看⻅了她仍然坚定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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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层了,这里没有通道,一起去关卡里面走走吧!”
我跟着进入了光亮的⻔,迎面便是⻩沙。
这四周空灵的⻩土,看不到生机。 “这里时间流速比较快,你放心。等这些人种满十万颗树就可以通往下一层了。”
十万?!我惊了一下,尽管时间流速不同,但十六层的人确实得经历那些时间,这又是怎么样的折磨呢?
“不过,最有趣的是,这些人并不知道怎么才能到下一层。等他们误打误撞地种出来那片 森林的时候,又不知道是多少代人的荫功了。”
她这样的人怎么办?我无法接受这样干净执着的生命被在这里被肆意的挥霍。
“对了,放心,十六层中的人是永生的。以后也都会是,只不过不知道怎么通往下一层罢了。”
那岂不是更可怕?没有任务目标的话,他们都不知道怎自己要干什么,就这样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通往下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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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多久,我们到了二十三层。 “这层很简单,就是一层大迷宫——只是没有出口罢了,等某个人能走完全部的路线发现这个事情,就可以通往下层去了。”
“但过了这层,便是最艰难的五关。” 我难以揣测这次又是何种花样。
“哎,这里开始,人们的选择将决定自己的走向。总之,被分别剥夺听觉、触觉、视觉、记忆、心感的人将经历五次生命,存活时间最长的人将在后续的楼层轻松的多。只不过每个出来的人都是两眼无神,有气无力,失去了身为生者的尊严。”
生的尊严……我陷入了思索。
此刻的他更像在是自言自语。 “正如世间活着的众多有思想的人,他们也许出于某种父母对生命的期待,以某种不完全的姿态降临于世间。不管开心与否,以后的人生都必须要感恩这被赋予的看一看世界的机会。可笑的是,自由自在生活的人都没有时刻挂念着,他们却被赋予了这无比奇怪的使命感。”
“你看这一个个骷髅支撑着的肉体,他们刚过完这一关,果真不好受吧。我们谈话虽然很 快,看这些人开⻔关⻔是一个几乎连续的过程,而他们自己却要经历这数十年、多的也许几十年的人生。之后还什么也记不得,毕竟记忆在这⻔一开一合之间就被完全清楚了,他们只是觉得自己变了点东⻄,偏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可笑的是,不知道多少人是以被动的姿态迎来了结束。毕竟他们也不知道这关死了就真 的结束了。”
“可笑的是,他们中又有多少苟延残喘的存在,与堆砌的排泄物和苍蝇为伴,仅为得这一 寸尚存的气息。”
这可笑吗。我很不解。
“可笑的是,他们在开下一扇⻔前发了多少誓,这只是一场游戏,但真正踏入其中是,又 用数不清的手段延续自己的存在。”
“你若觉得残忍,那就错了。他们本就可以在任何一层行进比较轻松的时候永远停止。但 无一例外的发了疯似的走啊走。”
“可笑的是,有人就只是为了通关,没有过相对轻松的时刻,甚至连能相互依靠的队友都未曾拥有。”
“他们在每一层中被赋予了任务,他们可以去完成它进而向下一层进发,也可以不去完成 它而永生在某一层。”
我往上面几层看了看,的确有人选择了过好这一层中的人生,相爱的人依偎在一起。
“但是很奇怪哟!有的人不去关心本层的使命,有的人为此‘通关’任务永生奋斗直至下一关,但有些人整天埋冤这任务、上天给定的任务的困难,又不曾去尝试反抗。哦对,反抗了也没有用。而且他们不知道怎么反抗,甚至为什么反抗。记忆没了真惨!”
“有人始终过不了二十八层。因为他们太坚定了,我知道你直觉上看中了那女孩的内心。 但这二十八层名曰’失心疯’。里面的人将经历失心的试炼,面对切实失去着的的意识,不同于开关⻔之间的瞬间的抹除,有人会自作聪明的记录下自己的任务,于是此后每天便看一眼 此关的使命,望一眼自己的来源。其中,最难过关的便是那样的人,强烈渴望着什么的的人往往更加矛盾。他们的坚定反而成了这无心之层前进时莫大的阻碍。无意识是好的,至少不会忘记自己活下去的信条。即‘不去想’,而另些人,恐怕是惶惶不安中思索,自己凭什么半推半就的就走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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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太多了。
我往人多的地方看了看,不经意的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双深邃的眼睛,是她。她在看着这黑色的墙体。她在里面应该看不到我们俩,这墙只是单面可⻅的,但她就死死地盯着我们的方向。我尝试注视她的眼睛......但就凝视了一瞬。
“你看⻅了吧,她已经双目无神。” 不,我看到的是一种丰富的慵懒。
“她也许在好奇着奇妙的黑塔的设计,也许在诅咒着注视她一次次生命却不加干涉的我 们。也许......”
不......
我看到了什么?
......
那一瞬间,我好像奔腾在无垠宇宙中超光速的星灵。它无法被观测,但仅是掠过一片一片星际尘埃,不留一点痕迹。它象征着自己,自我干涉生命。它是这万千构造中最不合群的一件,它不会改变形体,它穿过时间,它经历了千万次生命......
在某层中也因为奇妙的使命,坐在地上数着天上星星到底有多少,在某层中就干坐在地上度过了几十年,它在一次次转生中都没有没失去那瞬息的灵动。
它可能是咬破自己的手指,用指尖的血液在迷宫中做了标记,才左左右右的走遍了全部的死路;它可能在那片无边际的⻩沙中不由自主的埋下了种子,枯萎又绽放的生命重复着各自的旅途;它可能是在无感无知的生命中,用自己特别的方式触摸了每片墙壁的纹路;它可能就喜欢一个人穿着长靴,为眼前的水洼而欢悦,一次又一次跳动溅地到处都是;它可能在通过一关后又忘了痛过了什么,就是在那里只为了开心而蹦蹦跳跳地哼起了歌……
它不知为何而来,它不关心同层中他人穷尽几生想要探寻的本层的使命。它与我们只是观察的人不同,它经历了一切,以一种令人惊讶的完成度。尽管它是永生的,但每次,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永恒性。
而现在,自诩生者的我们,观察着它一次又一次,仅仅是因为它一定会死,而对她指手画脚。相比之下,我们才是生的卑微。
它(她)凭什么不能通过第二十八层。
历尽万古岁月的灵魂难道就不能惊喜于日出日落?难道它没有见过生命的一次又一次逝去?它一定品味过各种苦难,但它未曾失去一毫一丝的灵动。它游离在一次又一次生死之间,穿越漫长的岁月后,它就站在这。
她就站在这凝视着着黑色的崖壁。
......
“你想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吗?”
“她看到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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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该遭受这般折磨,它不该拥有使命!
我懂了。她(它)万千生命历程中也有忧郁、彷徨,它也闯进过黑洞,以为自己是万千星灵种的一束,于是无法挣脱引力......
它本可以不知所措,继续灵动,继续漂泊。可以不接受每一层的任务,然后以自己千万条生命作为代偿,仅靠着运气度过一关一关。它太坚定了,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无拘无束的。
不知怎的,它却看到了生命之外的景象。这伟岸的不属于人类的巨构,这被观测着的使命感……
她的眼睛透亮,坚定之外的一丝柔和不安,仿佛要把吞噬。
我转头看着引路人,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把他推下了走道。
她伸出手。
我也伸出手,朝着她那里走去
那本该单向可见的黑色墙壁,溶出了圆形的洞。溶下的石头化作了液体环绕在我们周围旋转。我感觉每一步向前都曾是撕裂灵魂的力量。
如同《创世纪》般,只是说不好谁才是亚当。
“你好”
“你好”,我却哽咽着,“让你久等了”。
“你也辛苦了”
......
巴别塔底,引路人仰面向上,就躺在塔底。他向上看去。 “都是永生的姿态,但拥有记忆的你会更难结束这一切吧。”
“不过你们究竟谁才是更永恒的那个呢?嘿嘿,不管怎么样,它一个人还是没有通过二十八层。况且你的永生......也只会一次次目睹她死去,你又要怎么办呢?”
“呵,灵动。呵,人类。”
呵,美丽的造物。
呵,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