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普陀的| 不恋不忘

  他在旋转门里面,我在旋转门外面,对视了几秒钟,我离开。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后来他来过一个电话,我说婚了,从此不再联系。

  这是一段我无法解释的关系。他从未问过我的年龄,我也没有,只知对方姓名电话,那时我看起来很小,相信美好多余丑陋,相信直觉相信陌生人。

  冬天黑得早,离开母亲的病床坐车回家,正赶上下班高峰,挤得要命,穿着臃肿的大衣,象被绑死在那里,动弹不得,听着售票员报站,我有点心急,挤不出去就又要坐过站了。正在干着急的时候,旁边坐着的一个人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好大的一个人,像座山,我心里喜了一下,赶紧悄悄抓住他的大衣跟着,他象一个屏障隔开周围拥挤的人,在我身边变出很大的空当,不错脚地跟着下了车,生怕慢一步。下车我松开手,他回头看我一眼,一笑,自顾超前走去,没给我道谢的机会。我那时是低头走路的小丫头样,当我发现和他走的是一个方向时,便我故意慢些,想让他先走,但他也慢下来,问我去哪,我手指商场,他说也去。我说话声小,他总要猫腰听,我便不再说话。他去了商场二楼,下来看我还没买完东西,他给我一张名片,对售货员说“给人家好好挑挑”,他们认识,我留了电话给他。

母亲弥留了不久就走了,兄离家远行疗伤,父亲擦擦滴落的眼泪学着去市场买菜,我徘徊在这些和自己之间。

一日,父亲说有电话找我,一个男的。我听了一会,才想起是他,居然真的会打过来啊。

  约了,第一次像个成年人似的约会了。

    那个酒吧,就在民族宫对面,叫五月花,旁边不远有个叫“三味书屋”的地方,书屋常去,酒吧不去,年轻时都有点小文艺是吧?有个女孩在自弹自唱,大都是田震的歌,很好听,我喜欢低沉安静的声音。看到他的面孔,虽然认出来了,但感觉很陌生,他身量挺大,所以拘束在椅子和桌子之间,像是被塞进去的,因此他只挥手示意,没有站起来。

    这是第一次夜晚在酒吧这种地方约人,歌听起来有点迷离,我有点兴奋有点紧张,没法装得镇定。他笑着看我,问是否能喝点,隔了太久,也加上紧张的缘故,根本忘了那天喝的什么。记得他偶尔会大声点些东西,洪钟一样的声音,总是吓我一跳,总是犹豫要不要逃跑、躲掉。他自顾讲自己的工作,国外懒散的生活,无语时就跟着歌唱两嗓子,引来些目光,他并不在意。我静静地听着他讲那些梦一样的话题,不知真假的故事很好听。12点前,他送我到家,摸一下我的头算是告别。

  清晨醒来,昨夜真是一个梦,梦很快蒸发了,一年就过去了。

  下一个冬季来了,是春节前接到他电话,还是约五月花,依旧是安静的女声唱着。他长长的披肩发,跳跃的火红色晃了我的眼,他找座位时,一路担心他会带翻路过的桌子,这个巨大的身影晃晃悠悠,终于招摇地落座在一个柱子边。

    坐在他对面,那种压迫感很难适应,总是不自觉地向后靠,有几次差点仰过去。后来我渐渐明白,因为他十足的压迫感,我想逃,因为他十足的神秘气质,我没逃。很卑微的样子吧。

    一瓶红酒加雪碧,那年头都这么喝,觉得洋气。他连唱带说,唱歌的姑娘总是瞟他,我们两个差异巨大的人对坐,好神奇的感觉。他说哥哥是个学究,袜子脱下放桌子上可以站着,“那种人,哎,我妈的骄傲”,嘴上他说受不了,心里哥是他的骄傲,这我是听得出的。随着酒一点点进肚,他的声音和姑娘的歌声都渐渐远去了,还讲了些什么没听进去,飘忽忽地偶尔敲一下耳膜。依旧12点前到家,轻轻亲下面颊,走了,我喜欢这种不似人间的效果。

  一年又一年,每年的冬天,我都会不定时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变成了我的期待,一个意料之中的小意外。约会的时间有了些变化,有时是圣诞夜、元旦,大多数是在春节前。渐渐地地点也换了,有时在迪厅,有时三里屯酒吧串上几家,或者新疆红玫瑰餐厅,还有一次是工体的演唱会。在他身边忐忑不安的,总觉得不太对头,如果有个穿高跟画眼线的妙人姐姐作陪我会更坦然一点。跳舞时,他会轰走过来的男人,上台阶时,他会帮我提大衣衣角,让你幻觉你也很妙。他的头发长长短短地变化着,声音里总是洋溢着热情,但我还是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太真着就没味道了不是? 有时会过了午夜回家,楼下的告别仪式以正式一吻代替的那次,有我点心慌却表现淡定,他偶尔变出一支红玫瑰什么的,我得咽一口甜蜜再说拜拜。

    我们的这些约会,穿插在我忙碌的青年时代,恋爱失恋,工作和失业,喜悦和焦虑,一天一天品味着生活,一天一天看着自己变化,丰富、绚烂、多彩,搞得自己眼花缭乱。然而一到年底就静静地等候他的电话,像等一个童话故事的续集,后来告诉他有手机了,也只是等到一次响铃。

    最后一次,照例是个冬季,他说在酒店参加个拍卖会,我可以去那找他,这次约会破例是在白天。酒店在东四十条,有点高级,会议厅摆满了字画,他穿得像个人物,从头到脚的西式行头,听他一本正经讲解那些字画,我莫名其妙,怎么除了模样完全变了一个人,陌生而且做作,因此礼貌地控制着装作热情好奇好崇拜。忽然,他说,走吧,楼上有会议定的房间,有送我的东西。

    房间暗暗的,他拿出自己的证件,还有画册前页他的照片及简介给我看,讲着些拍卖的趣事,出乎我的认知了,完全陌生的行业,他说学古董字画鉴别很难也很有乐趣。我耐心等着他的下文,放下书,他看着我说,如果当年我母亲没有病,我大概不会理他,因此他要感谢我母亲。我看着他,他继续说,这么多年,终于等你长大了。他沉默了一会说,今天,能不能干点成年人的事?

    一字一字,至今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嚯,我瞪大眼睛!

    他眼里有暗暗的光闪着,我慌忙说不行,已经跑不掉了。他咬牙咬牙切齿要做成一个男人,斗争不激烈,在应该克制处克制住。出门前,他问为什么,我也问自己为什么。

    旋转门前他止了步,我走出来,然后回头凝视他,八年的童话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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