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之后依然不是先王的长眠之处，这是一间隔间，四角之处，洞门两侧也安放有泥雕，不过和外面的已经不一样了，五官服饰等细节方面做得要精致得多。样子看上去倒是和祭祀天吴时看到的有些相仿。想来，在这里安放它们或许是为了守卫先王在天之灵的吧。
洞门处的雕像额头有一菱形金刚石质地的法眼，将其顺时针用力旋转至竖直方向，原来两尊泥雕暗浊的眼珠切换成红宝石眼球，红光刺目，在这幽暗的环境下显得诡异，隔间好像一下子亮堂了很多。那眼神锐利、充满智慧，不善来者心中的龌龊将被其照得清清楚楚，从而给其以巨大的精神震慑。不过我们是大王的臣子，陪同祭祖，他们抱拳以相迎，连带着四角诸神的雕像也都陆陆续续依次作出一样的动作来。
欣一路上并不怎么说话，一反常日活泼健谈的清逸个性，说起话来也是谨严拘束了很多。
这时大王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小声地问了下隔得不远的欣：“欣，你自来青丘国以来可曾跟着先王也来过这里？”
“回大王的话，小的只得蒙大王拔擢，之前只不过是一介狱门关常吏而已，所以还不曾有幸跟随先王们致祭。所以大王若是问……”
“我不是向你咨以祭祀之事，若是这样我问玉树即可，他不比你更懂些？”
“是，大王。”
“说起来，他毕竟之前曾侍奉在先王身边，是先王念孤身边缺乏得力之人，这才选了善解人意的人过来。这些年相处下来，玉树果然不错。”大王轻描淡写着，旁若无人，“这么说来，这个世界上还是孤自己的皇父最了解孤咯！”
“那是自然。知子莫如父嘛！”欣说着。
“其实嘛，你也不要自谦，你博闻强识的才华孤自然是看重的，不过这倒是其次，最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个……”
石室内的空气一时变得骤冷，跟在后面的群臣一个个屏息凝气，连玉树都一脸凝重。
我们只是站在门口，还并未进去，那些门口的、四角的诸神塑像不断重复着抱拳致敬迎接的动作，而石门也是旋开旋关，我们却在这里干戳着。
“小的不知，望大王明示。”欣大人见大王一直等他答复便这样淡然回道。
“你现在倒是心宽，健忘得厉害，倒真应了一句‘最不流俗之人也最……寡情’。”最后两个字虽低到几乎听不见，却最感伤痛。
欣听此一脸羞愧，不知何言。就连底下几个不知名的官员听闻都禁不住要笑出来，不过还是强忍住了，大概他们也觉得这样光天化日下，于群臣众人之面言此毕竟有失体统，损害一国之君之威严。可见“大王漫断无纲，少威不重”的坊间传言确是事实。
不过我庆幸那两个臣子没有笑出声来，只是不巧被我这个细心人捕捉到了而已，若是被敏感的大王察觉了，岂不是又一番大论，又一番风波呢！
欣还是没有正面回大王的话，只是低着头闷着不说话。
“好，欣，看来到现在你还是不愿意向寡人交代事实。一会儿看你在列祖列宗前怎么发誓！寡人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真是嘴硬！那么，你们的忠心呢！” 大王掉头对后面的臣属说道。
哗地一下，群臣又是一阵跪，齐言道：“臣下必当竭尽全力，忠心事主……”
此后之事云云不再赘言，进了这最后一道门，里面的内景也都清晰毕现了。
北面的神座之上，有先王的坐式青铜人形神像，如今也都布满青色的铜锈。
后面的墙上挂有先王的御像，头戴十二冕旒，身穿十二章纹礼服，履舄，宽袍大袖，眉蹙一点而威严生，表情柔和显优容。其目光远视，双手微微做出示意平身的姿态来。御像高大，内侍立于左右以作陪衬，却小了很多，不过也都面容松弛，步态轻盈，这一场景让人不禁感叹“真个儿远威播北夷，怀德抚南蛮的煌煌帝王才呐！”画像之上书有“青丘国应乾兴运昭德定功仁明庄孝大圣武元皇帝僖昌”。
地上伏地而跪的是群臣的铜像，洞内地面砌有青砖，其余还是石洞的模样。光线不是很亮，太祝一干人等将墙壁上挖凿而成的石龛里的蜡烛点亮，将四角之处的石灯笼里的蜡烛点亮，洞内的陈设细节便看得更加清楚了：士兵的雕像在东西两边各排出四行，或手持戈矛，或手握盾牌，或擎旗幡华盖立于距大王神像较近之侧。群臣之中有持旌节躬身问安者，或为外方之使，敬意尤甚。生前之威，死后之辉，遮蔽日月，寿比乾坤，生之情景无一不尽相。
这里定期便有专人洒扫更换破旧装饰、物品，不过最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从先王死了便从来没有换过，那便是他自己的尸身。
一干人等将红漆柱形棺椁小心地竖立起来，其高目测不足五尺，人们将其底部稳稳放在一处凹陷的圆坑内，它便妥妥地立住了。然后将棺椁的四围接榫之处轻轻撬开，再撤下这层木质包裹，便露出了先王的真容来——一具盛放于圆柱形透明材质的内棺里的尸身。棺内盛有满缸的香酒，酒中漂浮有紫红色的辛夷花蕾，茅香的数十根植株竖直停滞于酒中，还有一条碗口粗的巨型野生参放置其中，棺底放了厚厚的一层风姜的切片，听说这些还是之前外藩进贡的呢！
加之，又捣四方珍香药物数种，其中也不乏像花椒这种普通物料，都缝制于小的棕色布袋内，填满为整个木棺特制的左右两个内槽，著于棺中。一来，木质棺内的虫子得到了遏制，二来，缸内的香料也可以起到消毒保鲜、防自溶的效果，难怪即便是千年之后，吾等发其棺，僖昌依然容貌如生，其棺内之香亦扑鼻而来。
生前或可人形，或可为人面蛇身，死之后的一切却都要回归原本，露出人面蛇身的真容来——个子不高，形容不俊，简直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矮短挫的家伙，却因其创建伟业被后世子孙奉若神灵般供奉千年。其下身之环状蛇节，白腹，散有鹅黄色的星斑。因泡在酒水之中，纵然千年，时光也耐他不得，保存得极好。
说到这里，不禁有叹，人仿佛只有在死后才能永享时光的宁静，而生前则无时无刻不萦绕着死的隐忧。
这便是人世间的最最朴素的事实，一切伪装都将在死的那一刻华丽谢幕。这便是青丘国的圣武元皇帝僖昌的素容。
见此情此景，我的内心搅拌着复杂的情绪，或生死，或离合聚散，或得失之间……在这一刻都将化为乌有，想到这里反而内心获得了巨大的释然。
洞内很宽敞，大王的神像前面摆放着石制祭台，现在已经铺好拜褥，其旁边又设有另一个小石桌，上面放有金爵和盛酒的金尊。
在祭台前面僖延面带戚然之色，祭祖仪式缓缓拉开帷幕。僖延于祭台前，先行三跪九叩大礼，每行一叩头礼，僖延都得双手接过盛满祭酒的金爵，并向先王的尸身举过头顶，以示敬祭。其后，身穿素衣的僖延及随驾众臣子开始“举哀”，哭声在石室内回荡，空明而幽深，如同水滴入深井那般的回响。祭祖仪式由此正式进行高潮阶段，但也意味着即将结束。在举哀完毕后，这上午的展谒礼祭祀也便结束了。
之后在外室稍作修整，僖延和众臣工吃完一顿简单的素斋，我们便都不再穿素服了，皇帝和臣工都要去更衣室重新换好来时穿的朝服、朝冠，于下午时分重新进入存放先王尸骨的石室内——大王率领臣工再次祭祀圣武元皇帝僖昌，此礼名曰“大飨礼”。
大飨礼的祭品都是青丘国的名产：洵山的棕䍺，阳山的青领胡，留水的陷父鱼，砍下头颅作为盛放在金鼎之内作为祭品，当然还有其他的饼饵果品等摆放着。
此三牲并非外界所有，但也全然不是那种陌生的东西。那棕䍺头模样和抚谷镇的羊酷似，只是我奇怪它没有嘴巴该怎么吃饭？事后玉树告知我，才得知青丘国有关祭祀的礼仪都在典章中有所记载。
《青丘国会要·集礼》云：“青丘国之东，约四百里有洵山。其如多金，其阴多玉，有兽焉，其状如羊而无口，不食不喝亦不死，每矫首而立，目无下尘，性甚清傲，其名曰䍺，吸天地之灵运五脏之气，由是乃活，身有芬芳之臭，奔时若狡兔之无音，趋之犹流星之不可及。况亦未闻其遗屙之事，其肉其味其脏腑皆少沾世俗之污，或烹之食用竟数叹其妙，虽谓之寡淡，倒底不同，简直妙得不可方物。是以世之少存焉。祖宗尤爱，重之若仙人，谓之曰‘芳洁处子’。常日护之再三，然逢国之祭祀，偶捕杀一二，以通天地子孙之神。内心惴惴，常求宽宥，其后乃祷焉。”
而那阳山的青领胡除了脖子上长着个大的肉瘤，便和抚谷镇上的干活的普通的牛没什么区别了，这个《集礼》上也有记载，据说“其状如牛而赤尾”，哩呜哩呜地叫起来直似呼唤自己的名字一般，不过听说人吃了他的肉能治愈失心疯之症呢！
那留水的陷父鱼虽说是名为鱼，头也是鱼一样的头，但是却长着猪一样的肥大之耳，倒更是像极了猪一般的模样。《集礼》说它们是“其状如鲋鱼，鱼首而彘身，食之已呕。‘猪鱼’、‘珠玉’谐于音律，况神出鬼没于留水之中，数年方得一二，常闻国人曰‘珠玉何出，珠玉何出？’或‘何物出焉，何物出焉？’若有幸获之，便答之，或誉之为‘留水出珠玉’，或曰为‘河出珠玉之德’云云。太常每悦其嘉义，草其名请钦定于祭祀。”
此三物皆国之珍品，世之罕存，列为国之祭品，当之无愧。
此时僖延要率领臣工先到神像前向神位上香，依然行三跪九叩头之礼。
三跪由石室之门处始，大王和臣僚边行礼，同时有太祝大人跪在神像基座之下宣读祭文。祭祖的仪式依旧气氛庄重，正所谓雅乐悠扬，祭文铿锵，祭文曰：
维年月日，我王僖延率众臣工谨以国之珍兽之头，时馐之奠，祭于先祖灵前。昔在戴运衰微之时，国内乱而无象之际，先人顺天承命，肇基建业。赫赫玄功泽被穹壤，皇皇至德洽化生灵。是以，开基拨乱而妖氛廓，佐命宣威而海内清。愿在天之德，佑我兆民。伏惟尚飨！”
大王和我们最后一拜之时，已然到了神像之底下。这次又需要僖延虔诚道来：“先祖在上，皇孙僖延率群臣百官谨拜，先祖英灵，在天昭昭，永葆青丘国子孙黎民万世恒安。”然后三叩头，起身上香。我们也便跟着起了身，面目肃然。
仪式最后，太祝大人引领着大家把早已经预备好的祝版、制帛以及大量的彩纸、金锭、银锭等祭物，全部送入焚帛炉中烧掉。
我想着这洞穴内密不透风，那炉灶的一处一定暗地里联络了外面，将焚烧的烟气尽数送出，因为石室丝毫未感到一丝呛鼻的味道。
然后收棺置正。僖昌的容颜渐渐隐去。
至此，一个回合的祭祖大礼才告完成。
如此这般，以后的几天也都是按此流程祭祀其他几名青丘国历史上重要的皇帝，分别是圣文烈皇帝僖发，孝和庄宪皇帝僖辟方，仁圣大孝文皇帝僖阆。
这样几天折腾下来，可把这个不习惯拘束的我累成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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