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曾经与一位在美国读博的朋友有一场小矛盾。
谈及三国陆逊,我鹦鹉学舌,说了一句“智不足以保身”,结果她就恼了。
我这位朋友是90后,三国迷,人很直率,眼里不揉沙子,往往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决不解释,决不宽容,所以我一度曾被她拉黑。
是我求着她再加上的,但是她至今只肯偶尔看看我发的东西,却仍不跟我说话。
我后来做了反思,觉得她是对的。
我后面读《通鉴》,再将司马迁、班固、范晔串联起来,就更觉得她对。
写《史记》的太史公,是因为李陵事件惨遭宫刑的,后来班固写《汉书》,就说了一句,司马迁如此博闻洽物,却不能以智慧免除灾祸。
班固先生却也是博闻洽物之人,而且还有武略,但是他又怎样了呢?
他在写《汉书》的时候,就因为有人诬陷他“私修国史”,下了大狱。此后若非他弟弟班超,紧急赶到洛阳喊冤,汉明帝亲读书稿,惊为奇作,他那时候就已经死了。
然而他61岁时,却终究还是未能脱过窦宪的构陷,被害死在狱中。
班固死后多年,同样博闻洽物,还书法、音律等等无一不通的范晔,又写了一本《后汉书》出来。
他在那里面又说班固,你那么评论司马迁,却还是横死,这叫“智及之而不能守之。”
如果说,班固如此评论司马迁还情有可原,那范晔之评班固,这就有点奇特了。
范晔这个人,却是傲然不羁之人,他不懂逢迎,也不肯逢迎。
范晔先生弹得一手好琵琶,而且还是原创乐手,那是仙乐一般,人人都能听得如醉似痴,宋文帝也爱。
可是谁知道,人家堂堂一个皇帝,不逼迫,不下命令,只是多次暗示,朕很想听,这范晔也仍是装聋作哑,置之不理。
他直到文帝无法,提议我唱你弹,这才稍稍合作了一下,但文帝唱完,他就又再不肯弹了。
一个人倔强如此,傲慢如此,在那个时代尤其处处凶机,这怎么就敢批评别人,说什么“智及之而不能守之”呢?
当年掌握禁军的范晔,更敢于参与谋反,人家孔熙、徐湛之一来拉拢,他就答应了。
结果,这后面,他就被徐湛之主动告发,被弄成政变主谋,下狱处死了。
他临死说的倒是一句:“惜乎哉!满腹经纶,却葬身此地。”
智真足以保身吗?人生岂惟一个智字?
生老病死,这智解决不了。
天灾人祸,这智解决不了。
人生江湖,性格之争、观念之争、利益之争、权力之争、意气之争,比比皆是,密如蛛网。
小人你躲不开,权力你扛不住,利益你放不下,人性你变不了,坏人与好人斗,坏人与坏人斗,好人与好人斗,自己与自己斗,这世界总之无处不斗,无时不斗。
你再强,不过肉身,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你再智,天机也不可算尽,狐狸都有上当的时候,这次第,怎一个智字了得?
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那不过幻梦而已,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才是绝对真理。
况且,更重要的是,人之智并非只用于免祸,最顶端之智,乃在战祸、斗祸、除祸,为人为国,为善为德,为正义,为真理。
诸葛亮岂为无智?他明知不可为,却偏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无非是出于信念,出于道德。
八百壮士明知深陷绝境、险境,而不逃走、突围,那无非是出于军人的职责,要宣扬中国的军格、国格。
侠士之所以要一诺千金,生死不计,那决不是不畏死,不惜命,而是求死得其所。
荆轲明知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却还是要去,那自是因为他有一股气在。
中国八年抗战,决不放下刀枪,那自是因为我们有一种中国精神。
陆逊明知孙权忌刻,却还是有些人不能不保,有些事不能不做,那自是因为他有他的底线。
世间若无信念、精神、道德、牺牲、浩然之气、真善美,而全篇厚黑、投机,但讲一个智字,这还将成一个什么世界?我由此知道我的浅薄、低级。
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时候,我们之所以要骂唐僧,那不过是早知道老头、老婆、美女,是白骨精三变罢了,我们以剧透评历史,评人物,自然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这世上其实没有谁比谁高明,更多的只是自以为是,更缺的不过是理解、尊重、宽容、悲悯、多元的态度而已。
没有人知道命运到底是什么东西,更没有人能绝对掌控命运,摆脱命运的控制。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人即可能是你我。
你所讥笑的,正可能是命运之神要强加给你的,谁讥笑,谁欠缺,谁中招。
所以命运这种事,万不可随便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