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个下午,阳光正好。她搬出小板凳,和往常一样,坐在筒子楼口晒太阳。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皱巴的烟盒,手指颤巍巍的在里面摩挲,掏出一根蔫巴巴的香烟,又从衣兜里缓慢地摸出打火机,连着打了三次,点燃,深深吸一口,恰好头顶的那片云悠然散去,明艳艳的阳光打在她吞云驾雾的脸上,她心头涌上一丝甜。

      筒子楼对面,有一片小菜园,菜园旁边是一片歪歪扭扭的小平房,住户大多是从农村进城打工的年青人,小孩的尿布大人的衣物在外面斜挂的杆绳上密密麻麻晾着,往常总能听到孩子刺耳的哭闹,女人撕裂的哭喊和男人喋喋不休的咒骂声,今日却异常安静,“真是一个好日子”,她在心里默默念叨一句。不一会,一根烟在她干瘪枯瘦的指间只剩下一头烟蒂。

  这里是二十一冶厂矿早已破败的家属院,她曾经是这个无比辉煌过的企业里如星星灼热般耀眼过的一员,现在却和这个摇摇欲坠的筒子楼、楼外肮脏污秽的垃圾堆、对面破烂拥挤的小平房还有那片只长着几颗蔫白菜的小菜园一起,被时代的洪流悄无声息地淹没了。没人注意她和他们。只有阳光,毫不吝啬于自己的光芒,给时光赋予热情似火的情调,慷慨地洒在每一寸土地上。

  家在一楼,长年阴冷。给外人说起总是念叨家里家里这些字眼,实际那间四十平的小屋于她只是个遮风避雨的住地,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了十几年,哪里还有家的概念,只是苟延残喘这口气罢了,遇到天阴下雨头疼腿疼时她常常这样想,不如买瓶敌敌畏死了算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可睡一觉翻个身心劲又不一样了,大太阳一出来,她心里又升腾起一股力量,乐癫癫地搬出小板凳在筒子楼外晒太阳抽烟,看过路各色男女,听听对面平房里的打情骂俏或是锅碗瓢盆砰砰砰砰,心头一阵感慨。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个道理她十几年前就彻底明了,从她跳河被救起的那一刻开始。

      菜园里栽着一棵紫丁香,是楼上张老头栽的,也有几十年了吧,记得栽树那会他们都还年轻,他经常咧着嘴笑,憨头憨脑,个头不高,脸红润又圆,肩膀结实,见人总是腼腆嗫懦,也许只有见她时才那样腼腆害羞,她俩在一个车间,有一次她看见他和几个男人簇在一处喝酒吹牛,说话间神情眉飞色舞,她穿着工装骄矜地走过,他顿时声音如蚊虫般嗫懦,身后传来一阵男人的起哄和欢笑,她心里有些得意,是的,那些年,她是很得意的,每天活的阳光灿烂忙碌充实,在一个信息封闭的年代,从早到晚都抽不出一刻闲下来的时光,真是活的精彩。

        现在这棵紫丁香蓬蓬勃勃的长着,一到春季便散开一束束葱郁的花朵,繁茂的枝桠就像少女的身体,散发着青春的香气,饱满的花朵犹如姑娘低垂眉目间释放的诱惑。而那个张老头,早已不知流落到时光里的哪一头,七年前他搬走了,儿子很有出息,听说在北京做生意发了财,一阵敲锣打鼓把他老爹从筒子楼里迎了下来,塞进一辆噌噌亮的小轿车后绝尘而去。家具什么的都扔了,都丢在楼门口的垃圾堆旁,趁着几个夜色好的晚上她捡回去不少她觉得不该丢的好玩意,一根结实的擀面杖,一把竹藤椅,虽然一条椅子腿有些残破,但并不影响它的使用啊。大铁皮的糖果盒,都是好东西,说扔就扔了,她边捡边在心里念叨,“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珍惜,张老头也没有点主见,自己也是穷人家出来的孩子,真是造孽。”一大堆捡回来的东西里,有一面磨损了皮的早已破旧的拨浪鼓,她家里也有一个,那是张老头还叫小张的年纪给他儿子和她姑娘一起买的,她捡回家,用清水洗净,又用抹布仔仔细细擦了几遍,和另一面小鼓并排摆在卧室的柜子上面。

      看着那两面小鼓,感觉时光的手柄在那梆浪梆浪地摇晃,一首遥远的歌谣仿佛在昏暗的灯下响起,女儿那张明媚鲜艳的笑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个夜,她似乎一夜无眠又似乎跌宕在各色梦境里,每个梦境都是女儿的脸,她的小手拽着她的衣襟,她的小脸蹭着她的脸颊,她的呼吸轻柔地在她耳畔绕来绕去,妈妈,妈妈,妈妈,无数个妈妈有甜甜的声音有生气的有哭着的有冷漠的,那天早上起来,她发现枕巾有湿过的痕迹,一整天她都没有外出捡垃圾,只是把自己沉闷的关在房子里,擦桌子擦地,一遍又一遍,把女儿的衣柜翻出来整个整理一遍,又把小时候她的衣服揉搓着洗了,小心地晾着,晾衣服的时候,她看到对面那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一巴掌打到他女人脸上。清脆的耳光声似乎隔着时空一下子打在她脸上。

    女儿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她这样活着是为了什么?是真的胆小怕死么?是不甘心地想和老天堵个气?还是仍心存一丝侥幸,觉得她的丫丫有一天能站到她面前?

她也说不清楚,反正她投过一次河了,但老天就是不收她,又把她抛回到人间,受苦煎熬翻滚,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和她年纪一般大的厂矿里关系要好的老姐妹一个全身瘫痪床上躺了三年,一个半夜心脏病突发走了,还有两个和张老头一般前生修了福今生得到子女的善报,跟随儿女搬到大城市去了,只余她腿脚还算麻利身体虽干瘦也没太大毛病,孤零零一个人在这片被遗忘了的角落里活着,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凄凉,见过了太多世间的悲喜,冥冥中她觉得自己能存着这条命活着,一定是老天安排的,一定会有什么重要的使命需要她完成或了结,虽然时光漫长十几年光阴碌碌而过,每日重复的琐碎只为一口营生,但她内心的信念愈发坚定,肯定是她的丫丫让她这样活下去,她的丫丫在天上看着她呢,说,妈妈,别急,有一天你会完成你的使命,到时候我们就团聚了,再也不分开,永远不分开,妈妈,我的好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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