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与鹿
1994年,我出生在南方的一个小城市里。那一年,我母亲28岁,父亲30岁,一切看起来都刚刚好。
故事的开始,还要从一栋老房子讲起。
那栋老房子是爷爷和大伯他们几个亲手盖的,加上天顶一共有三层。每到夏天的时候,知了虫鸣,绿意盎然的枝蔓爬满了低矮的墙壁,好不惬意。二楼的院子里也养着奶奶种的各种植物,每当我走上木制的楼梯时,总会吱吱呀呀地响,竟也成为我小时候的乐趣。爷爷走后,奶奶就一个人住在那栋老房子里,养着一条狗。我那时还在上小学,那栋老房子也见证了我所有快乐的痛苦的童年时光。
傍晚时分,夕阳西落,奶奶总爱到一楼里乘凉,我就乖乖地待在她旁边做作业,等着爸妈来接。有时,奶奶闲着无聊,也会给我讲讲从前的故事。
奶奶是1931年生的,16岁时就被卖给大她十几岁的爷爷,生了七个孩子,有两个夭折,我父亲是最小的一个孩子。
奶奶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爷爷走后,她独自一人拉扯大五个孩子,对着儿女孙子们从不抱怨当时有多苦。即使我们都知道,当时是中国最贫穷的年代啊。
我不敢想象,奶奶在那个最艰难的年代,熬过了多少苦才把五个孩子养大成人。岁月的不堪曾经让这个女人变得很凶,我小时候很怕她,后来慢慢长大了,岁月又把她变得很慈祥,我很钦佩而且很爱我的奶奶。
小时候,我在饭桌上无意说起某个牌子的酱油味道很好,没想到奶奶就默默地记在心里,她是文盲,从小没受过教育,不识字,不知道牌子上的是什么字,她就努力地记住酱油瓶上的图案,怕自己忘了又把瓶子带去市场,心心念念地要买回一模一样的酱油。后来她轻描淡写地说起,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密密麻麻的暖意就在心里荡开了。
我小学时候是学校的广播员,但我没跟奶奶提起过。有一次,吃完晚饭,奶奶突然跟我说,买菜经过学校的时候听见你的声音了。我很讶然,奶奶很是得意,说:“我还告诉旁人,那是我孙女。”她这是把我的声音刻进骨子里,才能有这份自信吧。
上了高中,我有一段时间很颓靡。因为7分之差,我与一中失之交臂,进了这个不好不坏的高中。到了高三,我的成绩一度下滑到全级七十多名。七十多名意味着什么,在我们这样的学校意味着你连二本都可能去不了。当时班主任看我的的眼神都带着些许不屑。
我的自尊心被唤醒了,我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再这样下去。我当时对自己说,试试吧,拼尽全力,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知道自己比不得旁人聪明,于是每天晚上十一点多睡,早上六点起来背书,除了体育课和做操,我跟课室的椅子几乎从不离身。到了寒假,也不去玩了,把书都搬去市区的图书馆复习,当作自己每天还在上学一样,安安分分踏实得像只老黄牛。
终于,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高考时我考到了全校文科第一名,进了重点。天知道,我熬过了多少差点痛哭流涕的日日夜夜,历史书被我翻烂,做的笔记堆得厚厚一叠,每节下课总有我问问题的身影。一切都过去了,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喜极而泣,打电话给妈妈,打电话给奶奶,甚至想告诉全世界,我从没有做一件事这样高兴过。
奶奶也很为我高兴。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总是对旁人叨念,我们家总算有一位大学生了。后来我从妈妈口中得知,高考那段时间,奶奶每天为我求神拜佛,去了一切别人口中很灵的庙。我不怪奶奶迷信,那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能为我做的事。
后来,我离家上了大学,跟奶奶的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那段时间,我很是自以为是,以为自己长大了,别了这个小城市,见识到外面精彩的世界,就生出一点好像了不得的心态,尾巴差点翘上天,对家人对奶奶也渐渐疏忽了。
大二暑假那年,我申请去了北京实习,深深地被这个大都市吸引,不管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有一天,我们报社在开选题大会,我妈打了三四通电话,我不耐烦地按掉,会议结束后,我回拨了电话,正满腔怒气打算控诉母亲的行为,不料,妈妈说了一句,“你奶奶不行了,立刻回家。”那一刻,我呆住了,连眼泪怎么下来的都没有意识到。
我逼着自己要镇静,向指导老师请假,马上回办公室订了最近的一班机,那一路,我的眼泪没有断过,我真的明明没有想要哭啊,为什么眼泪会不停呢。
我下楼打了计程车往机场赶,怕堵车半路我又换了地铁,像疯了一样不自觉地跑了起来,我多想多想多想立刻回到奶奶身边去。
终于到了机场,上天却跟我开了玩笑一样,由于天气原因航班延误,今天不知能不能起飞,看着同一航班的人焦虑地聚集在机场大厅,我在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就突然冷静下来了。我把所有可能的办法都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幸好晚上7点左右广播就通知可以起飞了。
登上飞机的那一瞬,我看着飞机窗外的电闪雷鸣和忍受气流导致的机身颠簸,小时候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脑海地回放,我自己一个人捂着嘴巴浑身颤抖,像被掏空了一样。
凌晨两三点时,我终于赶到了医院。爸爸带我进去一间病房,我还以为只是进去拿一些什么,因为那间房间完全感受不到有人存在。可是,当我走近最里面的一张病床时,看见我奶奶瘦得跟纸片人一样躺在那里,我难受得都快要崩溃了。
我抓着奶奶的手,一遍遍地告诉她,我回来了,我从北京回来了,您最疼爱的孙女回来了。奶奶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眼睛慢慢睁开,好像抓不到焦点,我又慢慢地挪过一点,她的眼珠终于努力地抓到了我的身影,那一瞬的对视,让我心中的愧疚都要炸开一样,我像小时候做错事一样,可又没有一次比现在更难受了。临走时,我会对奶奶说,我明天还来看你,你要好好的。
第二天,奶奶在早上十点左右去世了,当时我就在她的身旁,看着她生命一点一点地消逝,我已经难受得没有任何眼泪了。家里亲戚都对我说,你奶奶总算走得安心了,她熬着就是想再看你一眼。
家里人在整理奶奶留下来的东西时,发现有一张快要褪色的照片。那是我六岁时,奶奶带着我去参加老年人聚会时拍的合照,她放在床头柜整整放了十二年。
我一次又一次哭得像个傻子。
对奶奶的愧疚直到现在还刻在我的心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我常常梦见奶奶,我很开心可以见到她,哪怕只是在梦里,也可以把小时候的故事温习一遍。
我很想对她说,对不起,我憎恨那个时候自己的自私和自以为是,谢谢您二十年来的陪伴,总有一天我会长成一个像您一样要强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