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童话版
从前有一个张牙舞爪的好皇帝。
他开拓了很多疆土,下了很多法令,蛮人被他的军队赶得远远的,城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你看!四海升平。”小皇帝很得意,站在城楼上把繁华街道指给大将军。
“陛下圣明。”大将军眉眼弯弯笑眯眯。
每一个成功的皇帝背后都有一个成功的大将军。
这个大将军是小皇帝捡来的。小的时候大将军爹不疼娘不爱,被灰头土脸地丢在马厩里。
“朕的老百姓居然这么没良心!”小皇帝很生气,让人把大将军带回宫去:“朕是天子,天子要修补老百姓的良心。”
他捡了个大便宜。大将军后来成为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不止打仗好,脾气好,牙口也好。
“大将军什么都好,”老了的皇帝躺在龙床上想,“就是太短命,这一点最不好。”
四十岁的大将军就死了,有人说他是让皇帝累死的。皇帝很委屈。
可是谁离了谁不能活呢。他有些赌气,连着下了几道求贤令。
求来的书生们各有各的好,反正不像大将军。
老皇帝撇撇嘴,去求见神仙。
见到之后说什么呢?他也说不清。
老眼昏花的时候,老皇帝被人骗了。
被骗了的老皇帝举起生锈的宝剑一砍,血啊泪呀尖叫啊一起迸出来,他的好些亲人朋友软软地倒下去。他的宝贝公主不会笑了,漂亮的大美人不会唱歌了,大将军的小儿子也不再揪他的胡子了。
大地上白茫茫一片,只留下孤零零的一个老皇帝。
老皇帝的眼泪流下来。
神仙真的派使者来接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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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方术师,喜欢帮别人保守秘密。
现在窗外的雪花和壁炉里的火星都跳得很愉快,羊毛毡被掀开,高大的大将军走了进来。
“你还在找他呀?”我摸摸鼻子,没由来地有一点心虚。
“总是要找到的。”大将军的脸温润如玉。
“都死了三千年啦——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了呀。”
“不找骨头,找鬼魂。”大将认认真真地纠正我,“前两天我看过他的骨头了,上面长了一棵桃树,小小的,等到春天就能开花……”
“可他说不定连魂都没有,彻彻底底死透啦!”我龇牙咧嘴,扮出阴间恶鬼的表情,“作孽太多不知悔改,叫那鬼使往孽镜台下一推——刀山火海,魄散魂飞。”
吓人。趴在我身上的短尾猫抖了三抖,紧张地蜷成一个球。
“可他连孟婆汤都没有喝呢。”大将军没好气地瞥了猫一眼,压低身子凑过来,“我翻了鬼簿,哪儿都没他的名字——从头到尾翻了八百年呢。”
“大将军真是心思缜密。”我违心地夸他,心里就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悲痛和酸味:“你找他做什么?”
大将军扬扬头,咬牙切齿:“抽筋扒皮,挫骨扬灰。”方术师的八千汗毛被吓得直愣愣地竖起来。
“骗你的。”他满意地笑了笑,装模作样地摆出春风拂柳的表情:“猫掉了。”
姑奶奶。那小祖宗被我肚皮朝上地掀翻在地,却没叫也没闹,支棱着两只小软爪趴着,表情严肃又呆滞。
“我吓他呢。”大将军的眼光掠过我和我的猫,眼角的笑纹皱起来, “他的胆子和你的猫一样小。”
我反应半天才理解“他”是指我们尊敬的皇帝陛下。
我觉得大将军可能对皇帝有些误解。
“真的,”大将军仿佛会读心,笑意越攒越浓,最后开出一朵花来:“你们都没见过小时候的小皇帝,他那个时候呀——又任性又可爱。”
很久以前,大将军还是刚入宫的小侍卫,小皇帝还是疯疯癫癫上山打猎的野小孩。
小皇帝一直很逞强,跟在他屁股后面的老狐狸们一直狡猾。小皇帝往林子里跑,他们“吭哧吭哧”喘着气,说“陛下英勇臣力不逮”;小皇帝往湖边跑,他们还是“吭哧吭哧”喘气,说“陛下天威望尘莫及”。小皇帝听着很不得劲,就真的一拍马横撞瞎闯地跑了——老狐狸们都追不上他,除了大将军。
后来大将军和小皇帝就一起丢了。
大将军说,那一年的初春可冷了,夜晚的草场空空落落,东风呼啦啦地刮,云层像是山脉,天上的星星……比鬼火还要亮。
大将军和小皇帝就在马肚子底下躺下来。母马吭哧吭哧,喷出一股股热气。天寒地冻,小皇帝就哼哼唧唧地往大将军身边挤。
“陛下冷吗?”大将军问。
小皇帝不吭声。
“陛下怕吗?”
小皇帝还是不吭声。
老实的大将军犯了愁,只好也瑟瑟发抖地往小皇帝身边挪了挪,装模作样:“臣好冷啊。”
小皇帝就哈哈哈哈地笑了。
“陛下,”于是大将军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南边的草原冻不死人,上一个冬天我就在马肚子下过的呢。”
“怪不得你闻不到马臊味儿!”小皇帝没有良心,扒着他的手笑得更大声了。
分明是他身上的香太浓,大将军撇撇嘴想。
头顶银河慢吞吞地流过,浓云团成奇奇怪怪的形状。
他们大眼瞪小眼地躺着,大将军有一点尴尬,但是小皇帝不。
“玉卿啊,你信人死了之后还会有魂灵吗?”他问。
——其实大将军是不信的,但是他不敢说。
“朕如果干得不好,那天上的列祖列宗一人一口唾沫,可不得把我淹死了?”小皇帝愁眉苦脸地叹口气,“你看,神仙从来不会犯错,所有人都烧了香去拜他;朕呢,就两只眼睛两只手的,还老有一帮人想诓我。都是孤孤单单地坐着,怎么命就差这么多呢?”
大将军不是神仙也不是香客,没有办法回答他。
小皇帝幽幽叹口气:“算啦,皇帝又威风又冷酷,这世上热热闹闹、花团锦簇的威风,哪有真的呢?”
大将军看着小皇帝的小脸,心里有点难过。小皇帝还那么小,怎么就把四海八荒交给他了呢?御座那么高,又只有那么一个,那上面的可不是孤家寡人么?御座下面的人就是想,也没胆子没法子挑小皇帝的担子呀。
但是——御座下面总有稍稍低一些的地方吧?那里的光芒暗一点,没有那么引人瞩目,但一定会有人安安静静地站在天子脚下,持着剑、悬着心、坚定又忠诚地护卫这个国家的国祚和福祉吧?就像韦丞相,像石太傅,或者——像他自己,他们和他的君王站成一面,沉默而忠贞,昼夜不歇。
“你把这话说出来啦?”我咂咂嘴问。
“没有。”大将军摇摇头,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但是我告诉陛下,我永远不会走的。”
后来小皇帝就笑啦。眉眼弯弯眼神发亮,大概是他这辈子最温柔的时刻了。
“这就是我要找他的原因。” 回忆完了,大将军的脸色变得严肃又温软:“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平庸的君王,享受着最好的供奉最肥沃的土地,心安理得、引以为荣;十岁的他却在担心‘受之有愧’——即使知道可能会有很多很多危险也不愿受之有愧——小皇帝多胆小又多勇敢呀。”
知道了。
短尾猫和我都丧气地低下头,各怀鬼胎。
“我再帮你找找。”我闷声闷气地答应他。
“多谢,你一定能找到的。”大将军看我一眼,似笑非笑地挪到门口:“你的猫很好看。”
这一次短尾猫没理他,倔强地背过身去,背影露出几分愁云惨淡楚楚可怜。
“等等!我若是找到他,和他说些什么?”
大将军回过头,安静地张张口。
凛冽冬风夹杂着雪粒卷进来,迷得人眯了眼睛。
帘子落了回来,大将军的脚步声不见了。
短尾猫迷瞪瞪地揉揉眼,变回了桃花眼的清俊少年。
“人家讲了老长的故事,您就屈尊去见他吧?”我推他一把,“等了三千年,美人们都死了一茬又一茬……”
“你闭嘴。”少年浑身戾气地坐在沙发上,“我自己有耳朵。”
“你为什么不愿见他?”我好奇。
“他早该忘了我了。”心思细腻的小皇帝愁眉苦脸:“那一段他早就该忘了。去投胎也好,去四洲游荡也好,反正早就该身无牵挂一了百了——”
“那你先去投胎就成了嘛。”
“……我造孽,要赎罪嘛。”少年无所谓地笑笑,声音低了下去。
“他刚刚要你和我说什么?”他又问。
“恕。”
他原谅你,原谅你老来昏聩,原谅你轻佻骄矜,也原谅你三千年杳无音讯。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去吧。”我推开窗户,看见站在远处的大将军。他的旁边是千重香雪,萧萧肃肃,斯人如玉。
“孽债。”小皇帝眼泪汪汪地骂一句,光着脚丫跑出去。
大将军转过身来眨眨眼,雪花和梅瓣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