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接听电话时夜已深,他从床上爬起来,没披上一件棉衣,赤身裸体的在逼近零度的房间里蹒跚移步。他倒不觉得冷,可能是睡糊涂了。他只是机械性的起来,走过去,接听电话,好像定时上了发条的玩偶。
“谁?”
“您好!深夜打扰,实在抱歉!但我不知道该打给谁。我在通讯录里看见您。”
“你是?”
“我是一名推销员,”对方意外坦诚的说,“我想向您推荐一款厨房用品,您或许可以用得上,说不定还能帮了您大忙,那就太好了。”
林听她说的途中,已经披上了一件法兰绒的睡袍。温暖再度重逢,除此之外没什么异样感觉。现在是几点几分,白天黑夜,在这通电话面前都不是那么重要,他亦不觉得困,或者不困。
“我可能不需要买你的东西呀,”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很晚了啊,现在推销东西不被投诉就不错了。你真的还奢望可以成交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有顷,语调可怜的说:“我也是为了生活,如果不是生活受困,现在我也在睡觉了。”
“是啊,这个点大家都在睡觉。不过就算是接你的电话我也没关系。”他说,“就算你处境艰难,在深更半夜还在打电话推销产品,我也没有几率会购买电话购物的东西这点你明白吧?”
“明白的。”
“我的工资也只够买点日常用品罢了。”
林坐进沙发里,裹紧厚实的睡袍,颇有兴致的听电话。
“我们卖的就是日常用品。”
“牙刷牙膏,毛巾肥皂吗?太好的洗面奶我可买不起。”
“嗯嗯,您说的这些我都卖呀!而且我不光卖,我还能亲自为您送货上门,不买也没关系,亲眼看看就好。只要您需要,您随时都可以找我。”
“等等,”林把手穿进刘海里向后梳去,“你真的是卖日常用品的?”
“是呀,我给您打电话就是卖这些东西。”
“就算是现在也可以送上门?”
“可以的。”
林将手机拿到面前,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夜里一点钟。”
“是的,没有问题。”
“那你来吧,我等你。”
闷闷的敲门声传来时,林正窝在沙发上浅眠,他只是依稀听见动静,脑袋里模糊的闪过刚才的对话,又模糊的认为那是个恶作剧。手机铃声再度响起,他才清醒过来。
“您好!我带了产品过来,能麻烦您帮我打开门吗?”
是熟悉的声音。
他重又穿上睡袍前去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分不清年龄的女士,她的脸严丝合缝的藏在深灰色起球的围脖里,头上戴一顶相当厚实的羊毛帽,穿着呢料大衣,裹得非常厚实,亦看不出身材如何。
将她请进门,发现她左手拎着一个白色的纸袋,里面发出叮当乱响,有很多东西满满当当的拥挤在一起。
“好吧,”林摸着碎胡渣说,“你先坐,我给你倒杯热水,如果水瓶里还有热水的话。”
女士拘束的坐在沙发上,没有伸着头四处打量,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将满满当当的袋子拎在两腿前,握着袋绳的手垂在膝盖上。
“你有福了,居然还真有热水。放心喝吧,今天早上烧的。”
她接过杯子道谢,无任何多余的动作,像一只猫一样坐在那里。
林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将毯子随手窝到一边。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深更半夜在出租房里接待一位电话推销的女士是有生以来头一次。
“你为什么那么晚了还在卖东西?”
“我说过,我的确很需要钱。”她犹豫了一下说,“其实如果您拒绝我,我也就能睡觉了。”
林面对这位进到屋内还掩面示人的女士,没好气的说:“难不成还怪我?”
“不怪您……”她说。
“难道是有人逼你那么晚还卖东西?”
“当然没有。”
“那么,”林说,“能告诉我为什么那么需要钱?”
林看到她的眼睛变得空洞而凝视,随后向他看不见的那一面低垂。
“好吧,我们至多也只是买卖关系,你确实不需要把隐私也当成附赠品推销。”林说,“只是……怎么说……我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人。”
女士双眼向上抬,眨了眨眼,接着迅速动作起来。
“您看看我的商品吧。这是很好的牙刷,碳纤维的,不伤牙齿,而且每把里面都配了备用刷头。很省的。”
接着是尽可能详尽的一一把不同的日常用品和厨房佐料拿出来予以说明。
“超市的营业员或者小卖铺的老板要有你这样的业务素养,估计门外早就排起长队了。”
“可我不是超市的营业员呀。”
林若有所思的想些什么。没人再说话,犹如灯火通明的屋子骤然跌进外面的夜幕中。
“你需要这个。”
林递给她一张百元钞票。她接过来,在手里用力的搓了搓。
“这些都是您的了。”女士递来纸袋,“希望您使用起来感到舒心。”
“我恐怕只会感到它们昂贵。”
“如果可以,”女士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能陪您聊聊天吗?当然,如果您需要休息,那我现在就走。”
女士将围脖和帽子摘下,头发瞬间倾泻在额前,她低着头将乱发捋向耳后,抬起脸,带着严肃和拘谨的讪笑。
“那我们聊些什么呢?”林问。
“就聊聊您为什么买这么多东西吧?”
“说不清由来,也不知道由来,凭着本能信任直觉,就觉得你挺不容易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可是,您不是在电话里说了自己的经济状况吗?”
“确实是那样,但好在比你多多少少要强些。”
沉默又夹在了两人之间。女士张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习惯性的低着头,拨动手指。林这边也是一样的。如果是一千元,他可能都不会考虑就花掉了,比如交房租,跑不掉的费用。可是一百元该怎么花,会让他纠结很久。有时若零钱用完了,不得不动用一张百元钞票,他会思前想后好些天而不了了之,直到不得不。诸如在更换生活用品,或是吃什么这样的事情上,他宁肯一拖再拖:比如中餐,能找到几块钢镚儿,就会拿着它们去买馒头吃,菜也不需要,只要有水——他非常爱喝水——一个馒头就能饱腹,还很方便。
“说说你吧,”林把腿缩在沙发上说,“你的故事可以听一听的?”
然后又突然站起来,“既然要聊,不能没酒喝。”
走到冰箱前又迟疑的回头问:“可以喝?”
“那就喝点好了。”她说。
他拿出来一瓶威士忌,两个颇有讲究的平底玻璃杯,又从冷冻室取出两个橡胶球一样的东西,打开,里面是圆滚滚的冰球,一个杯子装一个。放在她面前后,又折返回去,不知从哪里拿来一瓶矿泉水递给她。
“不适应就加些。”
女士可能是头一次见到这种酒瓶,也是头一次见到喝酒需要那么多东西,有些目瞪口呆。
“这是洋酒吧?很贵的吧?”
“哪有,”林说,“波本白占边而已。”
“那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喝得起吧。”
“就是给一般人,穷人,我这样的人喝的。”说完又补充道,“我可喝不惯白酒,太辣,入口都难受。啤酒吧,喝少了不能醉,喝多了肚子不舒服。红酒也一样,还很贵。所以廉价威士忌是唯一选择。”
女士双手端起杯子迎上他的酒瓶,在她的记忆一角,上次喝酒还是几年前,喝的是最常见的啤酒,事后也并不愉快。
她饶有戒心的放在鼻前闻闻气味,然后看向林,在他的莞尔颔首下,尝试性用嘴唇接触酒精液体,舔了舔唇,似乎尝不出滋味。
“你为什么在这里?”林端着酒杯问。
“我是来为您推荐产品的。”
林摆摆手,“别您您的,实在不好称呼,就管我叫林、林先生、林同志、林哥哥都成。”
“我实际上问的是,为什么做这些?冒昧的说,看你年纪,也不像是高中生在做兼职的样子。卖这些东西,有名有牌的产品,价格利润应该极低吧?”
“可是我不会做别的事情,能做的事情都做不了,机缘巧合的,就做了这个。”
林点上烟,静静的看着她的表情,就像要把她看个精光。其实他什么也没想,也没什么好思考的。随便聊聊也好,互相了解也好,为了后续进展,或者纯属无聊闲谈都无所谓。
“不得不说,我注意到了你说的‘做不了’,那是怎么回事?”
“曾应聘过多家公司,而他们就互相串通好了似的,一致的拒绝我。有的是石沉大海的简历,有的是当面直截了当的回绝,我觉察不出是什么原因致使他们都拒绝我。但我知道一点,我要吃饭,要在这座城市先活下去,这样慢慢就能发现为什么了。”
“嚯,你可真厉害。”林说。“如果换成是我,估计早就丧失求生欲了。”
“可我还有男朋友要养,我不能轻易放弃任何机会。”
“这么说来,你确实很辛苦。”林说。
“能跟我聊聊你男朋友的事?”
女士浅酌一口酒,口红印在杯口隐约显现。她感觉挺好的,比啤酒好喝一些,但也没好到哪去。
“男朋友出了事故,我一直在照顾他。”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女士想也没想就说,“同学,我们在本市大学毕业,又都留在本市找工作。他比我幸运多了,投简历的第二天就接到很多有意向的电话。”
她的男朋友很快就被一家外企看中,第二次面试时直接告知了入职时间,岗位也与大学专业对口。于是他们就找了一家离公司最近的房子,以与人合租的方式租了其中一间屋子。
因为她始终没有找到工作,所以男朋友负担了大部分的房租,她只是象征性的给一点。毕业后,由上了年纪的父母提供的生活费也减少了。在男朋友出事之前,她还打算照着自己心意先随意的过着,总之有一个人可以领工资,不至于饿着,以后自己赚了钱,当然也会给他花的。过日子大概就是这样。她是这样想的。
男友出事以后,无法再去上班,也就没有了房租来源,所以她不得不接着找工作,途中看见商业街贴的广告,她打去电话,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交了押金,领了试卖装。总比一点收入都没有的强。不分昼夜的推销成为了她的乐趣,无论何时只要电话那一头有人需要,她都会亲自送货上门,因彬彬有礼,态度亲和,小生意做的也还算不错。
“说说你吧,”她说,“为什么喜欢喝酒?”
“因为喜欢模糊的感官吧。”
“喜欢麻木自己?”
“麻木自己倒是谈不上的,”林想了想试着解释,“用来调节生活状态和增加多样性,这样说可以理解?”
“不太能理解。”她说。
“就是说,变换着状态活着,就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所以靠喝酒变换?”
“就是清醒与模糊,我要是一直清醒就头疼胸闷,一直醉则更糟,所以一半清醒一半醉的话,就能舒服点。”
女士已经放松了些,身体也不在绷得很紧,也可能是酒精起到了作用。
“一半清醒一半醉。”眼神些许涣散的嗫嚅说。“那你的工作是?”
“卖故事为生的人。”
女士圆圆的眼睛努力睁的大大的上下打量他,颈部的碎发仿佛一团拉丝麻花,漂浮在比纯白还要白上许多的毛衣领子上。
“是作家?”她说。
“那倒谈不上。”
“大学时我想画画来着。”她自顾斜靠在沙发上说。
“我跟你讲,我从小就喜欢画点什么,家里只要是跟纸有关的东西,全是我的画。纸用完了,就画在墙壁上,画完可就惨喽,后来我妈打烦了,灵机一动,初中时把我送到一个老头子家学画画。”
“老头子可厉害了,是我们省画家协会的副主席呢。他就教我画白描,白描你知道不?”
“不知道。”林淡淡的说。
“就是一种线条感很强的画,留白也非常多,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大多还是以线条为主。大概日本的动漫插画,多半就出自白描技法。”
“你说大学的时候想画画来着?”林蜷在沙发里皱眉问道。
“是的,想靠画画赚钱。填志愿时我就想报美院,结果母亲说将来不好找工作,又说让我学作画只是为了培养淑女气质,‘琴棋书画,好歹让你占一样,画排在最后,难度最低,你就学这个,将来嫁人不会被婆家人看不起。’,她就是这样说。最后家庭会议一致决定让我学理工科。也不知道老头老太怎么想的。自己女儿几斤几两完全看不出。我跟你讲,我就是一个数学白痴。”
“现在是否还喜欢画画?”
“有时会画的,画一夜的情况也是有的,但是没有实际用处。”
“没有实际用处啊……”林似看非看的盯着某处,“总之也不能丢下男朋友不管是吧?”
这时,她已经昏昏沉沉的在沙发上闭起了眼睛,嘴里发出听不懂的声音。
林无奈的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两点了。他犹豫着什么,最终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她身旁,将她搂抱起来,朝着床上走去。
乌云在空中集结,细雨敲打着窗扉,远处起了雾,楼下早点铺荡漾出浓浓白烟,末端又化作空气消融殆尽。
林看着窗外的景象失了神,他在午夜巴黎的街头看见了海明威走在路上,又在溪畔蛇根草旁看见周树人乘舟离乡。凝视内心这会,他随后挤出笑容,咬着干裂的嘴唇上起的皮子。身旁的女人穿着内衣睡在自己的被里,昨晚给她折腾的精疲力尽,他不由得又有些感伤。
她的手机静静地躺在柜子上,安静的让他以为是假的。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偏偏本能的信任她,有那么一刻,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神啊,就算她是假的,也绝对不要让我发现啊!阿门。”
女士醒来时,已经到了中午。而林也没有起床,他一直在她身边睡回笼觉。这时俩人都因睡眠过久脑袋迟缓起来。他俩互相看了一眼,释放不出任何信息,随即仰面朝上,面目表情的躺着。
窗外已经不下雨了,改成下雪,还是大暴雪。大片的雪花遮蔽了视线,目力所及处处纯洁而白净,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破旧败落的屋顶压了厚实的积雪,像盖上一层冰冷又有温度的被子。
林伸出手从柜子里拿出空调遥控器,随后看向她,这时才发现,她原来挺美的。尤其是鼻子那一部分,可爱的鼻头嫩而坚挺,与嘴唇形成一道立体的悬差,眼睛与鼻子的距离大概像哈根达斯与巧克力屑的距离。头发性感的遮住了半边脸颊,清晰的下巴从凌乱的头发中脱颖而出,像礁石磊落的海边矗立的灯塔。
尚未来及观察耳朵时,她突然转过身,脸朝着林,与他四目相对的看着。俩人无话,无举动,除了不时眨眼。待到胸腔已经充满了对方呼出的气体时,林忍不住笑了。
“你这里真挺好的。看得到别人家的屋顶,还有跨河大桥,房租挺贵吧?”
“每月一千五,不吃不喝都要交啊。”
女士垂眸,眼珠子在眼皮下不安分的动来动去。
“介意有人一起合租吗?”
“有点介意。”
“是喔,这么好的房子,换成我也想独占。”
“很享受一个人的光景。”
“你就是这样写故事的吗?”
“哪样写?”
“在厚实的书中,写着‘很享受一个人的光景’这样的话。”
“那倒不会的。况且我写的只有薄薄几页,充其量只有包含剧透的译者前言那么多。”
“那你平时都写什么呢?”
林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陷入沉默中。
“画上句号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要写什么,怎样的故事啦,会怎样发展啦,结尾又是什么样的啦,都一无所知。”
“这样也行啊!”
“嘿嘿,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写故事,大概就是这样。”
女士又定定的看着他,用毫无讯息的眼神,扫视林的大脑。
“我们的结局呢?”
“什么?”
“我们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林笑着说,“我们都身不由己,毕竟笔在别人手里,只能照办喽。”
女士动了动嘴角,整个五官又开始立体起来,“我喜欢你这句话呀!”
“只能照办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