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顾小鹏,今年十九岁,T城第一中学高二学生,平头(有时更短),中等样貌。今年暑假我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工作机会——小区送牛奶。此刻,我正在努力思考如何让我的母亲同意我加入这份工作。
我的母亲是个高贵的女人,这份高贵不仅源自她高高的颧骨和细长上挑的眼睑,更源自她的职业,她是一位人民教师,也是我的班主任。我很敬重这个职业,但并不代表所有的教师在我眼里都是高贵的(比如顾理铭老师,我曾经的父亲)。
据我对母亲的了解,她同意我去送牛奶的几率应该是……呃……零。尽管如此,我决定还是尽力试一试,毕竟张笑飞同学暑期有很重要的篮球联赛,训练那么辛苦,所以这份工作必须有人暂时帮他接手,而作为他最好的朋友的我责无旁贷。
我列举了一些可能会被母亲用来反对的理由,并给这些理由详细地标注了实例数据或解决方案。这是我做事的原则,不打无准备之仗。
第一,她可能会说,高二学习任务紧,会影响成绩。对此,我准备了高中以来我所有的成绩汇总以及高二上学期省物理竞赛一等奖的荣誉证书和高一时全国高中数学联赛三等奖的奖状,下面压着的是我从初二开始被各报刊杂志刊登的文章,我又仔细数了数——一共六份,没错。
第二,她可能会说,送牛奶需要早起,会影响睡眠。为这,我已经重新制定了暑期的日程表。把起床时间由五点提前至四点,一个小时足够我送两个小区的十九户牛奶,这样并不会影响五点的晨跑。下午一点到两点的午休时间被我延长至三点,这样就可以补充早上欠缺的睡眠,简直完美!
第三,她可能会说,家里不缺我兼职打工的这点钱。我会告诉她,我理解她一个人抚养我长大的艰辛,明白这些年她心里的苦楚。我只想通过这一个假期的劳动来感受生活的不易,为人生和写作积累更多的经验和素材。至于工资,依然属于比我更需要它的张同学。
最后,也是最难办的。她可能会担心我早起遇上小区里那个最爱在牛奶箱边徘徊的疯子,不安全。对此我始终没想出什么能说服她的好办法,所以一个下午我都在焦虑中度过,镜子里瘦削枯槁的身形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我坐立难安。
2
防盗门上的链子响起,我知道是母亲回来了,急忙跑到房间拿出准备好的材料,像往常参加竞赛前一样,做好充足的心理建设,在心底默默地为自己加油打气。
进来的这个女人长得跟我的母亲很像,但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她。早上出门的时候,母亲明明是一副干练威严的装扮,发髻高高梳起,腰背挺得笔直。可是眼前的女人留着短发,花白的头发毫无遮挡地暴露在鬓角,佝偻着背冲我痴笑。
她一笑我就懂了,她不是。
我的母亲从来都不会笑的。她的人生有太多的苦痛和不甘,那些东西早就把她的笑容关进了阴暗的角落,不见天日。她也不会允许那丑陋肮脏的皱纹爬满她的眼角,不管到什么时候,她都是从容优雅的。
“你是谁?你怎么有我家的钥匙?”我问,也许她会是母亲失散多年的姐妹或是母亲的亲生母亲,也说不定。
她没有回答我,自顾自地跑进我的房间开始整理,地上凌乱的书、床上横七竖八的奖状、书桌上散落的药片……她很熟练,所有的东西经过她的双手都变得井井有条,似乎它们本就该在或是一直都在那里一样。
“你想去送牛奶是吗?”她甩了甩坨成一团的被子,额前的短发被吹开,露出底下更大一片灰白。“去吧!”
我想说我的母亲还没有回来,我要得到她的同意才可以安心,我不希望惹她伤心难过,我已经为此准备了一个下午……
她却已经走进了厨房开始忙碌,并没有给我开口的时间,像整理房间时一样熟练。
3
课间,张笑飞笑吟吟地来到我的座位。
“暑假你每天要送二十份牛奶!”他伸出两根手指得意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就像他刚在篮下投进了一个球似的。
“不是说十九份吗?”
“有人听说暑假你帮我送,特地订了一份,从你送的第一天开始哦……”他把尾音拉得很长。
“谁啊?”
他没作声,让我看他挤得变了形的脸。顺着他努起的嘴角向右望去,邱黎黎正手忙脚乱地收拾课桌,低得跟课桌齐平的侧脸,红得像橱窗里的玫瑰花,娇羞动人。
“呦呦呦……你脸红什么呀?”张笑飞抓着我的肩膀夸张地大叫。
“去去去,我妈不同意我去送,我还在想办法呢!”我推开眼前这个讨厌的家伙,抹了抹脸掩饰自己的窘迫。
“要不我去跟咱们李老师沟通一下?”
“你别添乱了,我会有办法的。”
“够意思!等比赛结束了,其他的还是我送,那一份……归你!”张笑飞朝右边挑挑眉,没羞没臊地笑。
上课铃适时地响起,浇灭了所有的呱噪。
4
邱黎黎家住在春天花苑,不在我送的两个小区范围之内。
暑假开始,我每天四点起床(手机闹钟调成震动,压在屁股底下)。轻手轻脚地出门,开电瓶车去供奶点拿上牛奶,以最快的速度送完前十九份,再把电瓶车送回家,跑步去春天花苑。第二十份牛奶我会紧紧攥在手里,跑到春天时把它攥得热烘烘的,带着我的温度。
每天送牛奶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四点五十分我到达邱黎黎家楼下。从我送的第二天开始,她都会在楼下等牛奶,并在它的热度消退之前,当着我的面喝光。接着我们就一起晨跑,起点是她的家,终点是我家。
两个小区之间相隔不远,早上五点路上啄食的麻雀比行人都多,偶尔会遇上菜市场送菜的卡车,我就轻轻拉过她的手臂,让她走在我的右边。
她不会再动辄就脸红。我们从向量的数量积,聊到过去分词短语作定语时应该放在句子的哪一部分;从张笑飞如何成为校篮球队最棒的小前锋,聊到我小时候体检晕血闹出的大笑话;从她远在加拿大的父母如何对她不闻不问,聊到拥有一位班主任作为母亲的无奈和悲催。
她爱穿一套浅绿色的运动装,跑步的时候马尾左右摇摆,像极了小时候老家中堂上的大摆钟。在钟摆滴答滴答的流转中,去她家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跑步到我家的时间则弹指一瞬。
“我们以后考同一所大学吧!”这是这段时间我们约定的第四个要一起去做的事。其他三个分别是一起去云南旅游,一起收养一只流浪狗和一起去看张笑飞的篮球赛。
“明天下午三点,我来接你一起去体育馆看球赛。”跑步结束的时候,我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嗯,我等你!我……刚好也有话跟你说!”她笑着低下头,脸上又露出久违的玫瑰红。
4
“不许去!你敢踏出这个门试试!我给你报了齐老师的课!你必须在两点之前去上课!”母亲说话擅长用祈使句,就像在学校里对着班级训斥一样。不同的是作为听众的我,在学校和家里并没有区别。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早上在搞什么把戏,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你和张笑飞鬼混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邱黎黎是怎么回事?她的成绩你不知道吗?你是不是也想混成和她一样?”
“没有父母教养的孩子就是不知羞耻!”
“我已经联系了她的家长,你要是再这样自甘堕落,就不要认我这个妈!”
母亲的话一句句刺来,像一柄柄利剑刺破这个夏日的宁静和美好。十九年来,我第一次发现优雅知性的母亲也有如此蛮不讲理的时刻,我知道一个母亲的愤怒杀伤性有多大,如果这个母亲同时又是我们的班主任呢?
我下意识地夺门而出,必须及时通知邱黎黎,不能因为我而让她受到伤害。至少,在她受到伤害之前应该有所防备。她是那样的单纯善良啊!
“小鹏!”楼梯上向下疾奔的我被母亲决绝凄厉的吼声镇住。她站在门口,一只手拿着水果刀搭在自己另一只手臂的动脉上,眼神里写满了慌张和绝望。那是我拼尽全力刻苦学习以期不再看到的绝望,它上次出现是在顾理铭先生抛弃我们追随他的高中生小女友离开的时候。
我仿佛看到自己多年来的努力一点点化为泡影,我的心被母亲的眼神灼痛,一点点往下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她如此悲伤,我想张嘴告诉她,我只是去让邱黎黎不要再等我,自己去体育馆。可是我的嘴张不开,视线也变得模糊,只看到母亲的手腕上缓缓滴下的鲜血,一滴……两滴……三滴……而后天昏地暗。
5
“为什么牛奶没有人拿?”我看着牛奶箱里整齐排满的牛奶,不解地问跟在身后的女人,她很像我的母亲,但更应该是我母亲失散多年的姐妹或者是我母亲的亲生母亲,也有可能。
“也许人家太忙忘记了……”她悠悠地开口,我看到她的眼里有东西在闪烁,一闪一闪地像流星一样滑落。
“我要去问问张笑飞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过比赛结束了以后只要我送这一份的,可是这一份没有人来拿。”
“好!我帮你打电话给他……”那个女人说。然后她拨通了一个号码,“喂……笑飞……嗯……你跟他说……”那女人的声音开始颤抖,最后泣不成声。
我接过电话,里面传来张笑飞故作轻松的调笑,“你这个家伙还这么负责任哪!不用帮我送啦!我早就不送牛奶了,我找到更赚钱的活儿了!……喂……你在听吗?”我听着那遥远的声音,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好像它应该是来自那个讨厌的家伙,又好像不是。
“爸爸,小鹏叔叔又发病了是吗?为什么他一到暑假就发病呢?”电话里传来一声童音,清脆欲滴。他果然不是张笑飞,他才十九岁,他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更不会有孩子。
那……他是谁?他们都是谁?他们为什么要骗我?我又一次坐立难安……我必须马上回到我的房间,开始履行我和张笑飞的约定……
我叫顾小鹏,今年十九岁,T城第一中学高二学生,平头(有时更短),中等样貌。今年暑假我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工作机会——小区送牛奶。此刻,我正在努力思考如何让我的母亲同意我加入这份工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