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跑去北大看了改变自毕飞宇同名小说的现代京剧《青衣》,原本险些错过这一场演出,刚好那天去北大蹭饭,结果饭没吃成被拉去看了京剧,笑嘻嘻地进场,最终却是哭着出来。
一直想写点什么,却不知从何下笔,好容易得了空又去读了原著,竟觉得那水袖带起的风有些挥之不去了。和小说相比,改编的京剧多少有些强行正能量,倒是少了些韵味,网友评价“强行洗白”确是不为过,但无论是京剧还是小说,那悲凉之感都着实令人难以释怀。
大概从她穿上嫦娥的戏服那天起,筱艳秋便不再是个寻常的女人了,她不是常人眼中的戏子,甚至都不再是血肉筑成的人,她似乎真成了那广寒宫中念着“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这一唱便是二十年。
一个能坚定地说出“我就是嫦娥”的人,多少已有些疯魔吧。所以她不肯给B角上台表演的机会,所以在B角李雪芬唯一一次登台演嫦娥的时候,她见不得嫦娥被唱成活脱脱一个女战士,所以她会将用来暖手的开水直接泼到李雪芬脸上。这一泼便毁了两个青衣的前程,也让京剧《奔月》熄火,二十年无人再演。
人道她嫉妒、霸道,嫉妒确是没有,可霸道却是挡不住的。嫦娥是她的命根子啊,怎能见得了一丝对嫦娥的亵渎!什么权衡利弊,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什么法律、权利、道德、价值观,这些在她可以用生命守护的嫦娥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筱燕秋被调到戏校任教,经人介绍认识了五大三粗的交警面瓜,匆匆忙忙把自己嫁了出去,虽生下一个女儿,却怎么也谈不上爱情。她那性子就像广寒宫一般的冷,以至于戏校食堂的师傅们都说,“吃油要吃色拉油,说话别找筱燕秋”。
后来她在戏校发现了与自己唱腔极其相似的春来,春来在她眼里就像是她的女儿一般,是延续嫦娥血脉的希望。她极力劝春来放弃花旦改学青衣,春来一直不依,一向淡漠的筱燕秋竟可以不顾颜面地说,“你若是不肯拜我为师,我就拜你,我拜你做我的老师,你答应不答应?”
《奔月》停演后二十年,烟厂老板主动出资重排,并指名要筱燕秋演嫦娥。筱燕秋二十年来练戏未曾耽搁,只是在岁月的浸泡中有些发了福。与各种潜规则无二,筱燕秋终究还是和烟厂老板睡过了,她虽然暗自骂自己下贱,但真要说这事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再正常不过罢了,没什么特别。
她对于自己并不十分在意,她可以随便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老实人过日子,可以为了延续嫦娥的生命厚着脸皮求春来拜自己为师,可以为了《奔月》重新开演爽快地坐上烟厂老板的床。筱燕秋是谁有什么重要,她甚至可以把自己只当作一具皮囊,像看待陌生人一样对自己冷眼旁观。
可她那沁入骨髓的寂寞,却无论如何也逃不掉,虽活在凡尘,心却早已在月宫之中常驻。
当她得知自己能够重新登台演嫦娥的时候,她快乐到近乎疯狂,就是那一夜,面瓜的种在她腹中落了地。公演前夕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怀孕了,便毅然决定流产。因五年前做过人流手术,恢复得很慢,她选择了药物流产,几日后便登上公演的舞台甩开水袖,连演四场。哪怕流着血,哪怕身体虚弱,只要穿上那身戏服,她依然摆得好身段唱得好腔调,她依然是嫦娥。
直到因为感染,她发起高烧,不得不去了医院。医生建议她做手术、住院,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只挂了两瓶水消炎,还想着点滴打完赶到剧院,晚上演出还来得及。却不料她在点滴的时候昏睡过去,睡得那么久,那么沉,待她赶到剧院的时候,化妆师正在给春来上妆。她看着春来就像看见年轻时的自己,那么美,就像嫦娥一样。
她第一次感到妒忌。
舞台上唯一的嫦娥啊,怎能平心静气地在台下看自己的学生演嫦娥?她跌跌撞撞跑出去,听着剧院里一阵阵掌声雷动,兀自在雪地里唱起了这二十年来一直在唱的戏,黑色的血从裤管中滴落,落在白雪之中。
她坚信自己就是嫦娥,这信念就像是无药可解又致幻成瘾的毒。为了这信念,她可以伤害他人伤害自己,她可以不顾一切摆脱世俗的种种阻碍,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嫦娥能活在那一出戏里。
人间烟火也挡不住寂寞,可那月宫之上的寂寞更是只增不减啊。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奋不顾身地想要挣脱一切,实际都是与自己斗,她为嫦娥甘愿赌上自己的一生,到头来也并非成全了嫦娥。
求春来拜自己为师,她不曾犹豫;与烟厂老板上床,她不曾悔恨;选择药物流产,她不曾心痛;唯有李雪芬把嫦娥唱成巾帼英雄之时,她才真正动了感情,气急败坏。
她想成为嫦娥,她真把自己当作嫦娥,可她还是成不了嫦娥。
说到底,筱燕秋是人,不是嫦娥,不是仙。她用自己的一生演这一出戏也并非艺术之大成。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演嫦娥,要一直一直地演下去,那并非世人称赞的执着,而是带有毁灭性的欲望,是走火入魔。她一心想成仙,终究还是吃错了药,被自己的信念反噬。
就像小说中写的那样
人是自己的敌人,人一心不想做人,人一心就想成仙。人是人的原因,人却不是人的结果。人啊,人啊,你在哪里?你在远方,你在地上,你在低头沉思之间,你在回头一瞥之间,你在悔恨交加之间。人总是吃错了药,吃错了药的一生经不起回头一看,低头一看。吃错药是嫦娥的命运,女人的命运,人的命运。人只能如此,命中八尺,你难求一丈。
结尾还是想吐槽一下京剧的改编……春来一心想演嫦娥,偷偷跑到筱燕秋平时练京剧的小树林偷艺,拼命争取B角;筱燕秋四十岁刚刚怀上第一胎,流产前经过好一番心理挣扎;最终筱燕秋因身体未能恢复,无法将嫦娥演到极致,主动放弃演出并提携春来成为舞台上唯一的嫦娥……此间种种,试图将筱燕秋塑造成一个德艺双馨的艺术家,实际却是与原本的人物形象背道而驰,难免有强行正能量之感,原本入骨的凉意也因此而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