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窗外不紧不慢的玻璃叩击声已经持续了十分钟，一副我不出去就不罢休的架势。

我轻叹一声，烦躁地扔下手中的笔，转过头，顾小叶那仿佛被造物主拍平了的脸上立即舒展出一个大大的孩童般的笑容。我苦笑一声，合上书本，抬起腿，往教室外走去。

认识顾小叶，是因为好朋友翠翠。不久前的一个下午，我去他们班里找翠翠，没见着人，正欲转身而走，她同桌顾小叶却热情地朝我招手：“我知道你，你是素素。来坐这儿等吧。”我笑着坐到翠翠座位上，顾小叶笑着拉过我的手，开心地说道：“我经常看到你和翠翠一起玩，早就想认识你了，你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特别好相处，觉得我们肯定能成为好朋友，我以后能找你玩吗……”她很健谈，甜言蜜语不要钱地往我身上扔，不需人搭话，也能说个不歇。我倒显得木讷了，全程只能微笑着点头。

没多会儿，翠翠回来了，她看我俩相谈甚欢，冷漠地扫顾小叶一眼，一把拉起我，快步走出了教室。走出好远了，翠翠才停下来，转过头对我说道：“你不要理顾小叶，她这里不正常。”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啊？怎么个不正常法？”我惊诧道，“看起来也不像呀。”

“我也不知道。”翠翠耸耸肩，“我和她同桌还没多长时间，也是听别人说的。她初中同学都这么说，听说那时就不正常了，反正大家都不理她，你也不要理她。”

“哦。”我了然地点点头，“难怪呢，我在你们教室坐了那么久，大家进进出出的，也没见个人跟她说话。”

然而顾小叶方面，却将那个下午的闲聊作为我们友谊开启的象征。我每次去找翠翠，她都要黏上来，翠翠警告她不许跟着我们，她也笑嘻嘻的，浑不在意。翠翠气得脖子都红了，什么难听话都扔出来，她这才委委屈屈地返身回去。

顾小叶不是一点小挫折能打到的，山不来就她，她便去就山，寻着丁点儿空闲时间，便贴到我身边来。我被她的执着所打动，便大方地默许她来找我，实在是，她也不是几句不痛不痒的拒绝能击退的。

晚自习后，她跑到我宿舍，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跟我诉说她的快乐和烦恼。

“你知道顾辉吗？”顾小叶轻声问我，声音有点雀跃又有点害羞。

“认识啊，年级第一，谁不认识啊！”我低头吐掉漱口水，随意地点点头。

“他和我是好朋友呢。”顾小叶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紧贴在我身后，悄悄说道。

“哦。你们是老同学？”我含口水，仰头“咕噜咕噜”漱起来。

“不是。他……他可能喜欢我呢。”顾小叶轻轻吐出几个字，害羞地低下头，两颊飞上红霞。

“啊？他喜欢你？”我一口漱口水喷出来，转过头斜眼扫她几眼，五短身材，脑袋仿佛被门挤过，扁扁的，眼睛白多黑少、大而无神，嘴唇外翻，塌鼻梁和脸颊几乎齐平，头发梳到后面，前面是脸，头发梳到前面，后面是脸。

“也许，也许也没有喜欢吧，毕竟他也没对我说过。”顾小叶抬眉看我一眼，然后迅速垂下眸去，整张脸已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他说很喜欢和我一起，嗯，一起讨论学习，觉得很开心。他每天中午都会在鹤亭等我，嗯，有时候也是我等他。我们也不说其他什么的，真的，你要相信我们，我们很纯洁的。不过，今天中午差点被周老师撞见了，就是那个教导处的周老师。我们在鹤亭东边那块，周老师从综合楼那边下来，还好有棵树挡住了我们。我俩一看到周老师，赶紧往不同方向分开跑了，要不被逮个正着。”

“哈哈，那你们怎么认识的？”我停下倒洗脸水的动作，转头盯着她，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们没有交集吧？”

“我们，我们开学的时候就认识了。”顾小叶用手心手背来回贴着红红的脸蛋儿，“开学那天，我爸送我之后就回去了，就剩我一个人。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吧，有时候毛毛躁躁的，下午去吃饭的时候，打好了饭，结果忘了带饭卡，我都急的快哭了。顾辉正好也在吃饭，他真是个好人呢，主动帮我刷了卡。后来我们就成好朋友了，不过你知道的，那些话多的，看到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一起，就说是在谈恋爱。所以，我们虽然是好朋友，但平时也就中午去鹤亭那里说说话。但是，唉，我成绩不好，真害怕人家以后不和我做朋友呢。所以，我要努力学习，争取赶上他！你相信我吧？”

“嗯嗯，相信相信。”我一边擦着脸一边说道。

下午，顾小叶瞧着翠翠没和我一块儿，便赶紧跑到我教室，在我旁边找个空位坐下来。

“我最近可烦了。”她皱起眉头，叹口气，说道。

“你太美了。”我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我就没你这么多烦恼。”

“没有哪，我哪有多漂亮。你其实也挺漂亮的。”她谦虚地摆摆手，还不忘好心地安慰安慰我。

“你知道谢飞吗？”她将头伏在我课桌上，眼皮抬起，目光灼灼地望着我，鬼鬼祟祟地问道。

“哦，知道呀，篮球队队长嘛。”我将课本从她下巴下抽出来，“又高又帅，篮球还打得好，好多女生都花痴他呢。”

“嗯，但是他这人可烦了。”顾小叶有点气呼呼地说道。

“哦。”

“他，他居然给我写情书。”顾小叶娇羞地跺跺脚，头从桌上抬起来，捧起双手捂住脸。

我拿书的手定格住，无语片刻，在她期盼的眼神中给了她个回应：“哦。”

“他和我外婆是邻居。”顾小叶转头，从手指缝里偷看我一眼，然后又迅速将头转回去，不多会儿，才将手放下，继续道，“我们从小就玩得很好，他可调皮了，总是欺负我。你看我额头上这个疤，就是小时候被他打的。那次我们去挖泥鳅，他做事总是没个做事样，也不好好挖，锄头就招呼到我额头上了。”她撩起额上干枯的黄发，给我看那道疤，“不过他也挺仗义的，每次我们一起做了什么坏事，他总是一个人扛下来。但是，但是我只把他当好哥们儿吗，谁要和他谈恋爱。”

中午时，她挤出些午休时间跑来找我，矮着身子潜伏到我身边，拉着我胳膊：“素素，陪我去校园里走走吧……不要这么小气嘛，我知道你最好了，就陪我走走嘛……”

我被她磨得没办法，又担心吵到同学休息，只好跟她出去了。

“小雨她爸又来学校了。”她照例是皱着眉，苦恼地说道，“哦，就是那个周小雨，你不会不认识的吧。”

“认识认识。”我打声哈哈。这个小雨也是校园名人，学习好，长得清纯可人，家境也很富裕，反正在我们这个小穷县城，只有她爸爸经常开着豪车来接送她。

“我其实和她是好朋友，但是我觉得她太高调了，所以在学校装作和她不熟的样子。”顾小叶苦恼地叹口气，“但是她昨天来找我了，问我为什么现在和她那么生分。我不想被全校人都知道呀，真的好烦。”

“哦。”

“你知道吗？”顾小叶突然凑过头来，在我耳边轻轻说道，“小雨的那个校草男朋友哦，真的人品可差了。”

“哦。”

“哎呀，我不小心把他们谈恋爱的说起说出来了。”顾小叶跳起来，急道，“不行，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你发誓，你不能说出去，要不小雨肯定不理我了。”

“呵呵，我保证不说出去。”我低眉翻个白眼。周小雨和校草谈恋爱，人尽皆知，俊男美女走在校园里，很是养眼。据说老师叫来他们双方父母，结果两家家长知道后全没意见，还叫老师不要给孩子们压力，这是她名声大噪的主要原因。

“嗯嗯，我就知道你最可靠了。”顾小叶对我甜甜一笑，继续道，“那个校草哦，明明已经和小雨在一起了，居然还来对我说，他喜欢我。上次我们三个一起出去玩，校草趁着小雨去厕所的时候，跟我说他其实喜欢的是我，之所以和小雨在一起，是为了方便接近我。真是的，居然有这种人，人品太差了，我真替小雨不值！唉，也是好烦呀，我想把校草的真面目告诉小雨，怕她伤心，而且也怕影响我们的友谊。但是不告诉她吧，我心里又过意不去，真的好烦呀。为什么这些烦恼事都要找上我。”她苦恼地揪了揪那头枯黄粗糙的短发。

“哎呀呀，我们快躲起来。”我还没应和那声“哦”呢，顾小叶又起幺蛾子了，抓着我就往树丛里跑去。

她拉着我在一棵大树下躲了起来，我从树后探出头，想知道外面有什么异状。她紧张地把我拉回来，紧张道：“你别被他们看见了。”

“他们？”我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外面那一行奇装异服、头发染成彩虹的古惑仔们，“你怎么得罪他们了？”这些人没个学习的，逃课、吸烟、打架、欺负同学，是学校的毒瘤。据说家里背景很硬，老师拿他们也没办法，事情只要不闹太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嗯嗯。”顾小叶拍拍胸口，看他们走远了，才说道，“那天我看到他们欺负马娟娟，我看不过去，上去给她出头，结果就被他们缠上了。你知道马娟娟吧？”

“嗯。”我点点头。马娟娟也是个传奇，她是艺术生，但是在美女帅哥成堆的艺术班里，她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头上随意拢起蓬松的大马尾，一身不见换过的起球的宽松一副，脚上蹬一双不合脚的有破洞的解放鞋，每天形单影只昂首阔步地迈步在校园，是一道朴素的风景线。

“我真后悔帮她忙，招惹上这帮煞星，比谢飞还可恶。”顾小叶娇俏地撅着嘴，“但是不帮又说不过去，我都看到了，难道还能视而不见吗？那个王佳哦，居然说要我当他一学期的女朋友，才肯放过我。”王佳是那帮人里面最帅的一个。

“唉，我很讨厌王佳这种人的。”她眉间拧出一个疙瘩，“我其实有点喜欢顾辉，但是我怕选择了他，会伤害谢飞。对谢飞，我真的只有兄妹之情。唉，还烦啊！”

我对顾小叶早就心生不耐，但挡不住她的热情，也许心中也有一种被人强烈需求的满足感，所以，对她围追堵截的痴汉行为并没有太严厉的苛责。但也早已警告她不许进我们教室和寝室，愈加敷衍地应付她。她虽然不太高兴，但似乎只要我不坚决地赶她走，便很满足了。所以，在我窗外敲玻璃，成了她经常性的行为。

顾小叶看我起身，立即蹦跳着迎向我。她双手攀着我的胳膊，头靠在我肩头，仰起脸，眼睛里闪耀着星光，满脸幸福地说道：“素素，你终于出来了，你真好。”

我望着她那张平脸，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来，如此三次，脸上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带点讽刺地笑道：“哈哈，你又有烦恼了，这次又是谁爱上了你？”

顾小叶瞋我一眼，手从我胳膊上滑下来，低头垂眸，一副蔫蔫的模样。我们两个默默地走着，良久，她低低地说道：“我是真的好烦！”

“哦。”我漫不经心答道。

“这次放假回家，遇到了以前的一个同学。”

“哦。”

“我，其实，其实我真正喜欢的是他。”

“哦。”我抬头望着天空飞过的一只白鸟，打了个哈欠。

“他以前是我们班上第一名，成绩很好的，初中升高中时却因为一些原因没考好。”顾小叶转脸看了我一会儿，没有等到我的“哦”，轻叹一声，继续道，“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吗？”

“哦。”我眨了眨随着哈欠打出来的泪光。

“你不要老是哦哦哦，好不好？”顾小叶撅起嘴，抗议道。

我望向她，对她眨眨眼，对她点点头：“嗯。”

我俩凝眸而视几秒钟，顾小叶叹口气，一脸“我拿你真没办法”的表情，继续说道：“我从初一起就喜欢他，他叫夏菱。他长得特别帅，篮球也打得很好，学习不怎么认真，却每次都考第一。我一开始就喜欢他，但是怕被人看出来，就装作特讨厌他的样子，做什么都喜欢和他杠。初二的时候，他突然问我，我是不是喜欢他，我突然就呆住了，反应过来后随手操起一堆书扔他脸上，说谁喜欢他了，他笑嘻嘻地说我明明就是喜欢他，还不肯承认。后来，他便每天欺负我，揪我头发，藏我课本，在我文具盒里放毛毛虫，放我自行车的气。还说只要我做他女朋友，就不欺负我，我硬扛着，明明喜欢他，嘴里偏偏说讨厌他。但其实，听到他说要我做她女朋友的时候，我心里高兴极了。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只是觉得，那时候就谈恋爱，也太早了。”

“哦。哦……啊！嗯。”顾小叶停顿的时候，我及时回应。

“但是中考那天，有一门他缺考了。他现在在一所中专上学，你知道他为什么缺考吗？”顾小叶声音有点激动，未等我“嗯”，便继续道，“都怪我，都是因为我。”

“嗯嗯。”

顾小叶平复了一下，平静地继续道：“我初三时，有一次上了晚自习回家，遇到了一群混混，他们拦住我，他们，他们……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有人跳出来制止了他们，我当时心里害怕极了，就一直跑一直跑，没敢看他们身后的情形。我昨天听另一个初中同学说起才知道，那个救我的人是夏菱，每天晚自习后，他都在我身后默默地跟着，直到我回到家。那些混混被他打了一顿，心里不服气，说要报复他，就在中考那天拦住他，不让他考试。”

“哈，他真厉害，一个人单挑一群呀。”我满脸笑意，盯着顾小叶。她将视线瞟到一边，没有接我的话。

我没在意她的心虚，抬了抬眼皮，随意道：“那现在正好呀，你选择你初中同学，哦，叫夏菱是吧，嗯，选夏菱就好了呀，你这么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也省得你天天纠结痛苦。”

顾小叶还是没有出声。她望向她，调笑道：“哈哈，不会因为人家没考上重点高中，你就不喜欢他了吧，做人可不能这么势利，人家可是为了你才缺了中考的。”

顾小叶摇摇头，脸上是化不开的痛苦：“我昨天从那同学那知道真相，就去找他了，对他表白，但是他骂我不要脸，说我小小年纪不想着好好学习，就想着谈恋爱，真白瞎了考上了重点高中。”

“而且，而且……”顾小叶纠结道，“我虽然爱的是夏菱，但是顾辉和谢飞对我又那么好，他们那么爱我，我怎么忍心拒绝他们。”

“哈，不用担心，他们知道你找到了真正爱的人后，一定会祝福你的，哈哈。”我捂嘴大笑道。

“你不懂，你不知道他们有多爱我。”顾小叶痛苦地摇摇头，然后有点着急道，“我知道，你不太相信我的话，以为我是骗你的。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很痛苦，为什么连你也不能理解我的痛苦呢，我一直把你当最能理解我的人、我最好的朋友。”

顾小叶边说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笔记本，翻开来递到我眼前：“你看，这是我和顾辉每天在鹤亭学习时做的笔记，你看里面有两种字迹吧。这个小一点的字是我写的，这个大的字体是顾辉的。哦哦，你是不是以为不是顾辉的。呶，你看这个。”

顾小叶将一叠整理好的废纸塞到我手中，有些上面是英语单词，有些是化学公式，还有诗词，上面的字迹和她笔记本上那飘逸的字体有点像，不过更飘逸自然些。顾小叶期盼地看着我：“你信了吧，这上面就是顾辉的字。”

我瞪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她，她得意地对我昂了昂头。我咽了口口水，拿着那些废纸的手抖了抖。

她将笔记本装进书包，另外掏出一把粉红色信封来，脸上也随着染上一层粉红色。她将信封塞到我手中，低下头，轻声说道：“这是，这是谢飞写给我的情书。嗯，他的字没顾辉写的好。”她取出一封信，翻到最后面的落款，眼睛瞟到上面的内容，脸更红了。她将脸侧到一边，轻声道：“你看，我没骗你吧！”

我眼睛还在那那叠废纸上，脑子有些空白。顾小叶撅起嘴，从书包里又掏出一叠整理好的废纸，赌气似的扔我手上：“呐，这是谢飞写过的纸，你看看这信上的字，再看看这些纸上的字，这次你该信了吧！”

说完，她一把将信封抢回去：“不行不行，我不能给你看，他写得好肉麻的。”她又停下来，懊恼地咬了咬唇，做了个重大决定，重重地将信封塞回我手中，“你看吧看吧，我相信你不会说出去的，毕竟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嘛！”

“我真的好痛苦好纠结的，他们都那么爱我，我真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个。无论选谁，对另外的人都是残忍的。为什么他们都要喜欢我呢，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的。真的，能有他们做朋友，我已经很幸福很幸福了。但是他们为什么那么不知足呢，非要我做选择，让我陷入这样一个为难的境地。还有那个王佳，也有讨厌，昨天做课间操的时候，突然堵住我，问我考虑得怎么样了，好多人都看到了，唉，不知道那些看到的人会怎么说我。还有校草，明明小雨那么好，他怎么就看不到小雨的好，居然忍心伤害一个那么美好的姑娘……”

……

晚自习铃声响起，顾小叶恋恋不舍地收回黏在我身上的目光，转身急步往教室跑去。

之后无论她怎么黏我，我都没再搭过她的话。慢慢的，她来的越来越少了。后来，再也没见过她。再后来，听说她转学了，又听说是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