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开,燕子来
记忆中的故乡是个小镇,是黄河曾经流淌过的地方,只是这个母亲河有时诡谲多变,她在很多年前,改道远去了。
那时候,镇子上到处长满了梧桐树,一颗颗高大挺拔,绿叶如盖,阳光透过叶子的罅隙照进高高矮矮的房顶,院落,以及来往劳作的人们的脸上,很像剧场里的投光灯,风吹过的时候,那光斑明灭闪烁,给我的感觉是那样的不真实,好像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清清浅浅的雾里。
花开有期,每年燕子在梁下叽叽喳喳做窝的时候,镇子就会升起一片紫色的云,那是梧桐开花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
记忆中的故乡是紫色的,家中生活清贫安静,我的童年和镇子里所有孩子一样,在天真烂漫中波澜不惊地度过。我喜欢书,没有选择性的喜欢,只要有字的,几乎有什么看什么。
梧桐花开的时候,阳光渐暖,村口池塘里的小鱼小虾已经开始浮在水面上游弋,池塘是它们自由的世界。而我的世界是这个笼罩着紫色花香的村落,我的梦想就在这样的天空下自由自在的游荡,那个每天上学经过的小路总是幽静漫长,两边生长着不知名的小花,它们在风中轻轻摇曳,我总会在在有些时候停下来,用手轻轻抚摸它们。
少年时代的我,性格有些忧郁,很少和人交往,我的小伙伴,也始终就那么三两个。可是我并没有感到所谓的孤独,我很喜欢走那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小路,有时累了,干脆就躺在路边的草从里,仰望天空,我所看过的书中的故事情节,就会在这巨大的荧幕上开演,洁白的云朵一片片从天边飘过来,软软的覆在我的身上,就这样我不知不觉中打发了多少无聊的岁月。有时候,我会听到自己骨骼生长发出的脆响,听到自己血液流淌发出的轰鸣的声音。
那年我十九岁,梧桐花开的比往年更加灿烂,更加热闹,空中飘落的紫色喇叭,叮叮当当地撒落一地,顺手捡起一朵,剥开花蕊,用舌头舔一舔,甜甜的。
记忆中的那天,似乎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我一如往昔地走在开满小花的路上,所不同的是,有一个女孩,她出现在那条小路的前方,步履轻盈,象一阵微微吹来的风,亦或是微风中舞动的蝴蝶,我甚至没有仔细分辨她从什么地方来,她已经擦过我的肩头,消逝在路的尽头,那梧桐花盛开的紫云深处。
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手中的书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竟也不知道了,我抬起头仰望天空,竟然一阵晕眩,天空还是一片纯净的蓝,可太阳却不是春天里暖暖的金黄,它像一团燃烧的火,发着明亮炙热的光,让我不敢直视,那眩目的光像闪电一样,撕开我的胸膛,霎那间融化了我的整个心灵。 那一刻,因为一个陌生女孩的突然造访,我固守了十九年的天空,我用无邪天真堆砌的城堡,我的可以天马行空的领地,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的准备,轰然倒塌。
我彻底沦陷了,茫然地站在十九岁的天空下,我分明地看见了一个小虫子掉进树脂里,渐渐地不再挣扎。融化之后又被迅速冷却的我,在那一刻被定格了。
以后的时光里,那女孩风中飘扬的头发,柔柔软软的身影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每次在学校升旗的时候,看到风中摇曳的旗帜,我就会联想起那飘逸的长发。
梧桐树的花期不长,夜里的一场风就会吹散,飘在镇子上的那片紫色的云,空气里也就失去了甜甜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青草的味道,各种草木庄稼的味道,那是一种渴望成熟,充满着欲望的味道,是大自然更为质朴的味道。
走在那条小路上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漫不经心了,那个小虫子依然挂在树上,它被更多滴下的树脂包住,作为化石它要开始漫长的时光之旅了,我也学会了张望,似乎在等待谁,又觉得没有谁可以等,总是感觉日子过得有些惶惑。
梧桐树开始长出大大圆圆的叶子,亭亭如盖,浓荫蔽日。这条路上,那个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年夏天的雨特别多,而且经常在夜里下,梧桐树,三更雨,点点滴到明,李清照的这首词似乎很能描述我的感受,雨水总是打湿我落在外面的书,翻弄书页的时候。我的心也湿湿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谁停在我的心头呢?
我家那年养了一条叫小黑的狗,叫它小黑是因为它黑色的毛多些,小黑长相极为普通,和其它的柴狗没什么两样,它的眼睛也是黑黑的,隐藏在黑色的毛里,让人很难分辨出来。小黑从不会凶狠的嚎叫,既使在陌生人面前也不会露出不友好的凶相,它的温顺及与世无争的态度,让我怀疑它是不是投错胎了胎,它整天受家里鸡鸭羊们的欺负,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每到家里来客串门儿的时候,鸡鸭们中间总会有谁罹难,它总是不安的在一堆鸡毛鸭毛的血渍边呜呜的低鸣,来回的转悠,给它的肉它也不会去吃,甚至都不碰一下。
这也是我从来不杀生的原因,不是说我有什么宗教信仰,我只是不愿看到动物被宰杀时眼中无助的哀怨。小黑喜欢吃草,它已经背离了狗的属性,它对所有动物都表现出了不应该属于一条狗的友善,我很喜欢它,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在任何地方看到狗,第一时间会想起小黑,想起那一双黑黑的眼睛。它是我对狗是人类伙伴的全部定义。我相信狗是友善的,后来我在街头巷尾,遭遇到凶相毕露的狗,也不害怕,而那些狗见到我之后,也会收起呲着的獠牙,目光变得温顺起来。
小黑先生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走失的,小黑是条博爱善良值得尊重的狗,所以我称之为先生。那天早晨,家里所有动物们显得有些躁动不安,乱了次序,它们少了一个可欺负愚弄的对象。但对我来说,是少了一个可以交流的朋友,这让我也和它们一样变得不知所措。
伴随着更多的雨水,池塘的水开始漫过路面,夜里有青蛙高高低低的唱歌,我有时会想,它们的合唱为什么那么有节奏感呢,谁是指挥它们唱歌的那位呢?
小黑先生接连几天没有音讯,我决定去找他。
我生活的镇子不大,却有很多地方我从没去过,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读那些是懂非懂的书,或者和周边的一切事物对话,我相信万物皆有灵性,它们都有自己鲜活的生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人没有本质的不同。我开始打量我生活了十九年的村落,每一条街,每一个胡同,每一户人家,我需要表现出无所事事的样子,这样大家就不会注意到我。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最好不要大张旗鼓,这样找到机率会更高些,更何况同时我还在寻找另外的什么呢?
生活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人们是幸福和快乐的。尤其在农村,通过辛苦的劳动,人们已经解决了吃饱和穿暖的问题,这可是天大的事,人们整天在田地里辛苦劳作,风吹日晒雨淋,可是脸上流露出来的都是满足的笑容,只要能吃饱饭还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
外面的风还是吹进了这闭塞的小镇,镇上多了几个穿着喇叭裤,花衬衣的时髦青年,他们在街上来回晃荡,裤腿肥大到可以盖住脚,并且还要扫在在地上,他们提着一个大大的录音机,里面咿咿呀呀地唱着邓丽君的歌,小城故事多,欢乐真不少。在我眼里他们就像一群花喜鹊,喜欢在枝头跳跃,他们走过的地面扬起沙尘,每每遇到他们,我都会匆匆走过,并不是我害怕他们,只是他们的的快乐我不懂。
现在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条子,这是我的外号。身高一米八几,相对于生长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的同龄人,我已经算是个奇迹,我很瘦,皮包骨头,体重一百二十斤左右,真的算是玉树临风,给我起这个外号的同学说,条子,风大的时候,你千万找个避风的地方躲躲,千万别让风把你吹折了,或是给吹跑了。这自然是善意玩笑和调侃,这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很怕风,但我不怕雨,所以没有打伞的习惯和意识,我们生活中的很多习惯往往来自小时候的一些不经意的暗示。
小黑先生失踪数天之后,家中的动物才恢复了往昔的安静,我也在惋惜之余放弃了对它的寻找,生命就是循环往复着一次次走丢的过程,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失而复得的,比如时光是在钟摆的摇动下丢失了,我们就不能埋怨钟表,比如我十九岁以前的安静时光,就是在一次邂逅中丢失的,我就再也没有找到过。
夏天最好的消暑方式,就是在外面纳凉,直到凉快透了才睡眼惺忪的回家睡觉。如果有谁放场电影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我喜欢在荧幕的背面看电影,一是后面的人少,二是可以看到反着的字幕,这会增加我对文字的记忆能力。
我已经记不起那天演的电影是什么名字了,好像以前也看过几次。 我的故事里没有什么电影里的浪漫离奇和矛盾冲突桥段,很是平淡无奇,邻居的一个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我的身边,风有时从她的那个方向吹过来,有一种说不出的香味,那种香味把我从电影的情节里拉了出来,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皮肤很白。我没敢仔细看过她,觉得她的眼睛里总有一些迷离的色彩,害怕一旦陷进去。就迷失了自己。她经常找我借书,我并没有那时流行的书,我觉得象琼瑶写得那些言情小说,看看开头,看看结尾就行了,无非是就是桃花扇,西厢记中的俊男美女,才子佳人故事的各种现代翻版罢了。那个女孩在电影快结束的时候,被一个的不高的胖子领走了,临走时她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似乎有一种无辜,还有一点类似怨恨的意思,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
小黑先生在某个有雾的早晨回来了。他后面跟着一个壮硕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根很粗的绳子,家里的鸡鸭们发出了欢呼声,那个中年男子居然招呼我们帮他捉小黑,这点激起了我的愤怒,这分明是贼喊捉贼,我冲上去把他掀翻在地,小黑先生呜呜着,呲着牙,要扑过来要咬那个人的样子,中年男子最终悻悻而去,这期间谁也不知小黑先生经历了什么,他被别人绳捆索绑了一个多月,依然能逃脱回来,他的执着和忠诚让我深深的折服。至于小黑先生的凶相就露那是仅有的一次,在我关于他的记忆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就听说了关于那个邻居家的女孩的各种传闻,她变得有些招摇,既使在街坊异样的眼光中走过,她也会甩甩她的头发,显出自己的无视与不屑。她俊俏的脸上时而飞起一种妖娆,我很庆幸,我没有走近她。
假期里,一次补课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那个失之交臂的女孩,她叫燕子,是那所学校里一道美丽的风景,在她经过的教室门口,我等待她如期地经过。她满头秀发,明眸善睐,一对酒窝总是流出甜甜的微笑。
她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又重新了走入我的世界,我告诉她,我想和她说说话,她很大方的笑笑,表示接受了。
那个记忆中的小路,从此我不再孤单一人地走过了,总有一个美丽的身影,在夜雨初霁的的清晨,在彩霞满天的黄昏,飞到我的身旁,银铃般的笑声在如茵的田野里回荡。
美好的日子过得总是飞快,转眼间,秋天到了,我要离开那个小镇到县里高中上学,燕子随着父母从远方来到这里,我却要转身离此而去,我不忍离去,我不敢直视她流泪的眼睛。
秋天的梧桐树,叶片金黄,远远望去,镇子上空飘起了一朵金色的云,偶尔一两片叶子落下来,在空中漫舞盘旋。我在小路的尽头向她用力挥手,告别自己的十九岁,告别那一段如梦如幻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