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子搬到我家旁边那年我八岁。
那天母亲跟奶奶说:“隔壁搬来那家人挺和善。有俩小子,一个大些,另一个也和四儿差不多大,”当时我坐旁边。
奶奶说:“哪里的人家,怎会搬来的,家里的丫头少跟他们玩,小子性野。”
母亲放下手里的簸箕去拿米筐一边应着“记得了。听说是因为给人家讹的没法才赌气离家的。”
明天是端午节,母亲簸了米是要做米饭的,那时只有过端午才有米饭吃,所以我除了对米饭感兴趣,对奶奶和母亲的话并没在意。
奶奶起身去堂屋放针线筐,奶奶一有空就捻线,而我通常会盯着那旋转的箨子,看奶奶手里雪白的棉花变成一根细细的线。
然后,趁奶奶出去拿了线箨子也学奶奶捻上几圈。可是那箨子却不太听我使唤,不是倒转就是甩来甩去。那棉花不是断掉就是象贪食的蛇一样粗一截细一段。
而奶奶每次总会笑着说“四儿呦!作死呦!看我怎么剥你呦!”而我每回都笑着跑开,就没事了。
“四儿,去抱柴烧锅”母亲看看天近正午对我说:“该烧饭了。”
“哦!”我应着,心里很不情愿。
我拿了粪箕刚到门口,门却开了,接着一个陌生的女人领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男孩走进我家,小孩胳膊上挎个篮子。
我闪到旁边,一边喊奶奶和母亲。
那女人头上顶个毛巾,眼角长一颗挺大的痣,一边进来一边细声的笑着答话“呦,多俊的闺女。这是老几呀?”
母亲放下活,一边用手巾抽打前襟上的灰尘一边客气的说“哦,快进来坐会,这是老四,怕生,不会说话。刚跟她奶奶说你们呢。”
奶奶正往外走,听她们说话接着说:“是刚搬来的吧,快坐吧,以后有事吱声,邻居百世的。这是你家几小子?怪结实的。”
“是老二,叫奶,都十二了不肯长,”那小孩果然叫奶了。
而且我看他时,发现他正冲我笑呢。我白他一眼‘那是我奶,你干吗叫那么亲,还说跟我一样大,比我大四岁呢’我暗想。
她们互相亲热的啦着家常,那时我真有些不懂,大人到一块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说。叽叽咯咯说半天才送出去,而且半道还在不停的说。我跟着大人出门目送她们走进自己家。
“十二才那么高,比我们四丫头还矮”奶奶边往回走边絮叨。
母亲有些讪讪的说“我以为跟四儿一样大的”记忆里母亲很顺着奶奶,偶而说了失误的话也会不自然。
从她们口中知道小男孩叫苇子,说是出生时正是苇子发芽的时候,那时的小孩很少有名字。象我们就是四儿、五儿的叫。我到极羡慕他叫苇子呢。
我问奶奶我出生时就没什么可以记得的吗?奶奶笑说我出生时是二月,青黄不接,人都快饿死了哪有闲心取名字啊,我就更难过,更气那个小孩有好听的名字。
再见苇子是好多天以后,那时我跟着父亲去修渠,记忆里那些年老是发大水,所以也就老是筑坝修渠。父亲那时是村里的书记,对工作极负责,每次都要吃住在工地。
我那时大概很野,所以家人是把我当男孩养的,父亲住工地,我也非跟了去一住就是半个月。回家时走到门口看见那个叫苇子的男孩正从我家跑出来,手里还是挎着那个篮子。
院子里奶奶正大声说着话“这孩子到懂事,到下就走了,你看这么些杏,四丫头在还不高兴死。”苇子看到我笑笑,跑回家里去了。
我大声叫着奶奶扔下父亲的黄书包就抓起杏来吃。姐妹几个只有我爱吃酸,而且绝不会倒牙,她们几个只有干看的分,就是馋嘴的小妹吃一口也会酸的闭眼歪嘴,象抽筋一样惹人发笑。
我和苇子慢慢熟悉了。我们会一起玩;一起疯。有时一起下地去割草,而每次都是他先割满了再帮我割满,然后一起回家。我们成了好朋友。
十岁那年我才上一年级,那年他上四年级,农村小孩上学晚,那时学校条件也很差,我现在还记的我用的苇子帮我垒的土台子。那可是在我们班最好看最高档的‘书桌’
那时的我又傻又笨,什么都不会,每次遇到麻烦都是他帮我解决。我没有哥哥,在心里他就成了我哥。而他每次帮我做完事情总会摸摸我的头很开心的说“好了,还有什么吗?”
我会说“等我想好叫你”他就笑着走开。直到有一次他因为我跟别人打架,引起两家人的注意。
那是我十二岁那年。我刚上小学三年级,苇子在乡驻地读六年级,由于交通不便,他是住校的。只有星期天在家,但是我们仍然是很好的伙伴。他每个星期天都会喊我玩一会。
我没觉的他长大,尽管他已经十六岁了,他也还是摸摸我的头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情。可能是女孩早长,我依然比他高半头。他摸我的头是要抬起手来的。
那年暑假,家东的流沙河涨满了水,男孩子们都去那儿游泳。我们这些小丫头围着转不敢下水。尤其是我这个旱鸭子对水有种莫明的恐惧。看着伙伴一个个慢慢的滑下水去,我只有眼巴巴的看着。
苇子也来游泳,看我一个人在边上就喊我下去。那时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不象现在这么早熟。夏天大家一起在水里嘻戏是没什么忌讳的。
苇子叫我的名子并且过来拉我下去。我挣不开只好跟着他往里游。他一只手托着我的腰,一只手划着水。我慢慢的开始放松,试着学他的样子游。
他为了不让我害怕跟我说他们班里的趣闻,他同学的糗事。逗的我开怀大笑。我们笑着游着。
我们的笑声引来了闲话。一个平时就挺坏的小子说“看那个丫头,没羞没臊,游就游呗,还让人家托着”他这一说不要紧,其他十几个小子全跟着起哄。
苇子看看涨红脸的我撒手游过去,冲那小子一拳“你再说一遍!”
这一下坏了。那小孩冷不防挨了一拳,鼻血当时就下来了,胸前的水面染的通红,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他哇哇大哭。别的小孩也吓的赶紧爬上岸跑了。
我当时吓傻了,本来就没学会游,这一下更慌了手脚。我是连扑腾带抓,等苇子游过来我早喝个半饱。所以直到现在我也没再游过泳,对水的恐惧是更甚。
跑走的孩子喊来了他们的父母,苇子的爹娘和我的家人也都赶了来。
结果可想而知。那小子的父母不依不饶,苇子的爹娘是一劲的陪不是。
我也被押回了家被狠训了一顿,并被警告“以后不要再跟那小子一块玩,他是男孩子,你是女孩,要注意好说不好听,再不听话关起来!”父亲的话掷地有声。
“那么大闺女,不怕人家笑话,将来大了看你怎么嫁得出去”奶奶的话更是耸人听闻。
我委屈的大哭。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怎会想那么远,怎会知道游泳会惹那么大麻烦。我当时都没想苇子会怎样。他父母会怎么惩罚他。
第二天见他时看他穿着长褂长裤,平时他是裸背穿短裤的。妹妹跟我说。她昨天扒苇子门口看见他爹是拿腊条抽他的,他背上都出血了,腿上也是。
我于是心里很难过。觉的是自己害了他。可是又没机会说对不起。
暑假快过去了。开学前几天,我在门口撞见他,好几天没见了,他好象瘦了。他笑着跟我说话,问我做没做完作业,好象完全忘了那件事。
我说“对不起!都怪我!害你挨打”
他很深的看我,然后笑起来。抬手想摸我的头却摸摸自己的头就放下了。
“别瞎想,要开学了。我也要准备一下了”他摆摆手回家了。看他没事,我也释怀了。
转眼又过去了两年。我十五岁时已经很高了,感觉那时就象现在这样高,大概十六岁已后就没长过。
苇子也变的高大强壮了。其间我们也常见,也会说话,他总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我有事仍会跟他说。
只是每次我都感觉他的手老摸自己的头然后很失落的放下。他的眼睛里多了让人不安的东西。可我却很难读懂他。
我上九年级时他上高三。我成级不好,也没抱什么希望,爹娘打算让我在家呆两年找个人家嫁了算了。
奶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认得自己就行了”
娘说“够用了,这就够用了,也不当饭吃”
于是我初三毕业回了家。那年苇子回了老家。大概是故土难离,他的父母终于还是回了老家江苏徐州。
临走那天。苇子在外面转了一上午,妹妹咬着耳朵跟我说:“他可能想跟你道别的。”
我放下手里的书,那是我用来打发时间的。
苇子在外面,看到我笑了。“我要走了,”
“我听说了”我说。
“我们还能见面吗?”他眼睛里象有团火,焦灼炙热。
“那个,恐怕很难见了”我有些惶恐,不知该怎么回答。他黯然了,那团火熄灭了。
顿了一会,他抬起手笑着说“真想再象小时候那样摸摸你的头!”
我感觉的出他笑的很免强。我很尴尬的笑笑“可我们都长大了,”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我走后会给你写信的。”
“好,我也会给你写的”就这样我们很不自然的道了别。
一年后,我收到了他从南大寄来的信:
妹妹,我不知怎样称呼你才对。
谢谢你那些年曾给于我的温暖。被迫背井离乡,寄人篱下,你是我那段时光里的太阳…我多希望能和你回到小时候,可我知道那不可能,临别时我多渴望你说不想让我走,可你没有。我好想抚摸你的头发,但是…我在南大读书,我永远是你的朋友,哥哥,我等你的信……苇子。
看着信我哭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已经错过的还能找回来吗?我们之间的距离岂止是一步两步。我哭了很久,终于没有回信。
我们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不属于我的世界,我也进不去他的圈子了。
我怀念我们的友情,也感觉到自己对他的依恋。但是他仅仅靠感激而产生的爱能有多少又能持续多久呢?
我不敢拿感情开玩笑。尤其是和他,我一直当作哥哥的人。
一年后我结婚了,嫁的不好不坏,也就不喜不悲,我只要心里装着分沉甸甸的怀念。
多年后,他带着妻儿来看他的故居,我没见他,只远远的看他在已拆掉的地基上仰首望着天空。
相见不如怀念,就让错过成为永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