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在看不懂画读不懂诗的时候,认为作品的“背景”知识可以帮助自己看懂或读懂作品。我个人认为这基本是不可能的。在此我并非是说背景知识完全没有任何意义。背景知识肯定是有意义的,比如通过对某画家的生平的了解,可以使我们知道该画家为何画出这种风格的作品。然而,绘画作品的欣赏的关键是在于了解这些作品的内涵“是什么”,而不是画家“为何”表达出这些内涵。所以,对于那些一开始就不知道作品内涵的人,知道再多的“为何”也仍然达不到艺术欣赏的目的;而那些一开始就把握了作品“内涵”的人,了解画家的背景与否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
为了清楚地解释我的理由,我想先定义以下“感性”和“理性”这两个词汇。“感性”,是指人受本能和情感控制的那一部分存在,是人很难用理性解释的,但却是人的存在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存在;“理性”,是指人的思考能力,是人认识外界,并能够清楚地表达这个认识的能力。这两部分的思维基本是由大脑的两个不同的部分来完成的,前者右脑,后者左脑。
在人和人的交流中,大多数时候我们是通过理性在交流,即:通过语言这个思考的媒介表达自己,并理解他人。但某些时候,我们也会有超出于理性的感性交流,比如在某一时刻,我们突然会和某人之间有一种默契。这个“默契”,就是一种超越理性的东西。所以“此时无声胜有声” - 只有这两个人知道在寂静背后是什么。爱情就是这个“默契”的最佳例子。
感性和理性同时存在于人身上,但程度上会各有不同 - 有些人感性强,有些人理性强,有些人两者都很发达,有些人可能两者都缺乏。
纯艺术作品 - 音乐,绘画和诗歌 - 大都是非常感性的,也就是说是几乎无法“言传”的。“理解”、“看懂”或者“听懂”等等都是非常误导的词汇,因为这些词汇都是指的理性范畴的沟通。艺术和观者的关系其实是前面提到的“默契” - 类似情人之间的“化学感应”。这个化学感应只产生在两个人之间,是一种超出理性语言的交流。比如莫奈的画中的光感,让人感到清新明媚的舒适,这就是感性的沟通。当然,在这里我之所以用莫奈的“光感”为例,是因为能够感受莫奈作品的“光感”的人很多,所以这个例子也许能让很多人理解我要表达的意思。而之所以我还能用理性的语言表达出来,也是因为这个“光感”还属于非常普遍的浅层次的感受。更多的艺术作品和观者之间的关系就复杂得多,深沉得多。比如我自己感受到的雷东(Odline Redon)的神秘感,高更的原始,贝多芬的雄壮,巴赫的超越,柴可夫斯基的忧郁和悲壮,等等这些,都是非常个人的感受,不一定和他人相同。
对于感性能力天生弱的人来说,要领会一幅画,一首诗,或者一件音乐作品,几乎是不能的。在此我没有任何“歧视”这类人的意思,因为这是与生俱来的本性,不由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人类也由于文明的进化,整体来说越来越失去这样的直观感性能力。这是很无奈的事实。这样的人即使读再多的能够被理性理解的“背景知识”,仍然会在艺术作品面前一片茫然。而真正领会了一件作品的人,也都知道这个“领会”是几乎不可能用理性语言来表达的。一个简单的比方:A爱上了B,A却不可能对C用语言理性地解释自己的爱从而让C去爱上B。艺术和爱情一样,是完全“个人”的。
相对于绘画和诗歌这种纯感性的艺术形式,文学 - 比如小说散文等 - 就好理解的多,因为其中有一半,甚至大半都是理性的内容。文学的魅力就在于它涵盖了理性和感性的两方面。所以对大多数人来说,文学作品比纯艺术作品更容易“理解”。
一件艺术作品一旦完成,就应该是一件完整的不需要附加说明的“生命体”。所以背景知识对于艺术欣赏其实是可有可无的。从这个角度看,任何需要附加解释的作品其实并非上乘之作。在此我想提一下对我个人来说印象深刻的美国电影《肖相克的救赎》中的一段情节:安迪在接到一盘“费加罗的婚礼”的唱片后,立即把唱片放在留声机上播放,并通过监狱的广播装置让歌声传遍整个肖相克监狱。此时,所有的犯人们都停下正在做的事,走到阔声器下,全神灌注地聆听在监狱里不可能听到的女高音二重唱。此时的旁白(瑞得Red的解说)最能说明这一段情节的意义:
“I have no idea to this day what those two Italian ladies were singing about. Truth is, I don’t want to know. Some things are best left unsaid. I’d like to think they were singing about something so beautiful, it can’t be expressed in words, and makes your heart ache because of it. I tell you, those voices soared higher and farther than anybody in a gray place dares to dream. It was like some beautiful bird flapped into our drab little cage and made those walls dissolve away, and for the briefest of moments, every last man in Shawshank felt free.(至今我都根本不知道那两个意大利女士在唱着什么。事实上是,我根本不想知道。有些事最好不要被说出来。我愿意相信,她们在唱着一些非常美丽的事,一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得令人心碎的东西。我告诉你,这美丽的声音飞扬到至高至远的地方,那是生活在灰色尘世的人做梦都想像不到的地方。就像是一些美丽的飞鸟突然来到我们单调的牢笼,一瞬间融化了监狱的高墙。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中,肖相克监狱的每一个囚犯都感受到自由。)
在我个人的印象中,没有任何一种艺术理论比这部电影的这一段独白更深刻而准确地解释了艺术对人的震撼力。这段独白道出了这样一个真谛:艺术作品一旦完成,就成为一个完整而独立的全新“生命”。而这个“生命”是完全可以独立地和观者或读者沟通。或者更形象地说,这些“生命”一旦出落,就会自己成长,找到它们自己的知音。这些“知音”们,即观赏者们,即使不知道这些作品的“母亲”是谁,也仍然能和作品达到心灵的完全默契。
这就是艺术的魅力。艺术是人最能直接和生命本身相沟通的一种无法被任何其他语言取代的形式。艺术乃生命存在之本身。
2011初稿;2018年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