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岁月无痕，那天我却剪掉了生命中70余年的时光。
立秋后的几场雨让暑热开始慢慢消退，河风吹来时，裹挟着丝丝凉意。在渐浓的秋意里我回到了故土，回乡的路都铺上了沥青，只是一路走来，少有人行。
祖父祖母依然守在那棵早已记不清年岁的椿树下，痴痴望着，等着远行的孙儿回家。
故乡的夕阳永远那么温柔，那温暖的颜色就如一杯热茶一直温暖着我的人生。又一次陪着祖父祖母坐在夕阳下，只是当年的小孩已经成人，当年的爱讲故事的老人现在说起话来都有些吃力，有时一句话会重复几次。
老人因为牙齿脱落，说出的话语开始变得含糊不清，不时还会有些口水从嘴里流出。讲到动情处时，那浑浊的眼球里也会泛起涟漪，那是他们对时光的怀念。
祖父祖母终究没能留住时光，岁月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记忆。二老的嘴唇变得更加干瘪，祖母的眼睛因泪流多了，眼角镶了红色的边，昔时美丽的头发全白，头发脱落得很明显，早上一梳头发会掉下许多。很爱干净的祖母为避免做饭时头发落在饭中，她悄悄到集市上把那头美丽的银发剪去，只留下一点她对人生的怀念。听姑姑说，那次她哭得很凶。我能想到，一个一生爱美的女人忍痛剪去自己秀发时的酸楚。
我还是爱听他们讲故事，即使每次讲的都一样。如今没有几个年轻人爱听那个年代的故事了。聊天时，我发现两位老人手指甲已经很长，全部染成了土地的颜色，那是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最好的见证。
老人说已有两年未剪指甲了，因为眼力已不太好，不敢轻易剪去，怕伤着肉。我转身进屋拿出新买的指甲刀想为他们剪去指甲，两位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或许是觉得手上堆满了生活的琐碎吧。
在我坚持下，他们还是乖乖“就范”了。祖父的指甲和祖母的并不一样，他的指甲都是向外翻一点，而祖母的指甲却是向里长的。为老人修指甲的时间很短也很长，一不小心我才发现已经剪去他们七十余年的时光。
祖母十四岁嫁给祖父，相守至今六十余年。我从两位老人话语中感受到了他们平淡如水、相濡以沫的幸福。
祖父一生治病救人，乐善好施，他对生命有着很深的敬畏，一生不吃“五爪肉”（凡是动物有五个爪的都不吃，祖父认为这些都是有灵性的生物）。祖母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有很强的“领导”能力，也有一手好厨艺，年轻时哪家要过红白喜事，祖母都是无可挑剔的大厨。这也是祖母至今仍觉得骄傲的地方。
祖父比祖母大，生活中总是处处让着她，如今祖母依旧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祖父也因一辈子都很“听话”，享受着别样的幸福，到现在也不会做饭洗衣，这一切都被祖母安排妥当。少时夫妻老来伴，这句话用在祖父祖母身上十分恰切。如今夫妻均在的只有两位老人了，知道他们故事的人在路上遇见了祖父祖母总是说他们年轻时善事做得太多，这是上天的福报。
当我为二老修剪脚上的指甲时，才发现老人的脚已经没有多少肉，只有一副骨架和几根凸出的筋支撑着瘦小的脚。摸着祖父瘦得皮包肉的脚掌，心里一阵酸楚。听祖母说祖父年轻时身体很好，家里祖屋的几根大柱子都是他一个人扛回来的，现在看来有些无法想象。
随着年岁的增长，祖父食欲大不如前，因年轻时下力太多，落下一身疾病，现在越来越瘦小，一米八几的个头，体重不足百斤，加上缺少营养，他们指甲的形状长得并不好看。那熏肉般的肤色可以看出年轻时二老并不如意的人生，可贵的是他们却一如既往地热爱生活。
忽然发现时光如水，悄悄带走了他们的青春岁月；时光却又如土，慢慢积淀成了人生的高墙。几十年的时光在他们的口中几个小时就能讲完，堆积两年的岁月一下就被剪去。但我知道，我能够剪去的只是时光的尾巴，对于生命的体验我却无法捕捉，也无法用文字或者语言准确地描述，因为远去的时光里藏着他们70余年最真实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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