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我爸像只鸵鸟一样坐在马桶上尿了两滴,伸手让我拉他。
“尿完啦?不行等一会?”
我爸没理我
“爸”,我又叫了一声。
“他妈的X这么臭,等什么等!”
他也知道臭,他非得等到大便快出来时才叫我,回回拉一裤子的时候不知道臭。不过医院的厕所确实臭,到处都是尿渍,黄水铺在地上,从来没干过,厕所开了几个门里马桶都堆满了屎。
“你就尿这两下,有尿壶不用,来回跑那么一趟,整一身汗,图什么呢?”
“我就图尿这两下!就图这两下!就尿这两下!就尿这里 !”
我爸嘴上说着话身体使着劲,说一句就抖两下,说完了就一直抖。
我不说话了,伸手去架他,他虽癌症晚期,身体确一直没瘦,反而蹭蹭飙升。接收重量的同时,我还是没憋住,叹了口气。
他不看我,看路,一手扶住门框,拽着身体向前挪动,我手上的重量出奇的重。
走出厕所,在一个拐角处,他喘着粗气停下,过了好一阵还在喘,喘的越来越厉害,我说不行在旁边椅子上坐会在走,不理我,再一看他扭头盯着楼道尽头看,一个护士背对着我们站在推车旁整理药瓶。
我一阵恶心
"别看了,再看人也看不上你!"
有天他在大厅晒太阳,看见一个护士穿着红裤头(工作服有些透光),就一直盯着看,此后每天都想着看,走在路上左看右看,腿不利索了头倒是利索了。肿瘤已经长到脑子了,有的时候他连我都不认得,却认那护士认的很准,别人他不看!
护士看见我们,果然是,我已经提醒过她了,她的衣服透光,我爸还是仅凭背影就认了出来,护士转身进屋了。
我爸:“我天天晚上都想她,你把我的钱都给她不行吗?”
“你之前不是已经给过了嘛?人不稀罕!”
我爸:“我给过嘛?钱不都是在你那嘛?你他妈的别想着坑我,我一看你那个X样就知道什么情况!”
四周有人在看我们,我的脸被照的泛红。
我:“别喊,别喊,我都给你安排好了。”
我爸:“真的!”
我:“快走吧。”
我爸:“走走走。”
我掺着我爸走,手臂累的发酸,好在手上轻了不少。
我爸:“你肯定没全给她吧,你肯定得讲价,你照顾你爸都得讲价。”
起初他病了给我打电话让我来医院照顾他,我办完手续给他请了个保姆,他不愿意,公司正在裁员,这个时候请长假和自动请辞没有区别,我偷偷的走,他就打保姆,满医院的嚎,骂我不孝。我回来后,他就把银行卡塞我手里,密码是618103,是他很多年前中的一张彩票的号码,五万块,这是他中过最大的奖。
那时我妈说这是我们家的好运要存着不动,将来给我结婚用,好运就会传到我的身上。
我查过银行卡,五万块。
我:“你那点钱值得讲价吗?”
我爸:“几十万不值得讲价?你个狗犟的你上个破班还看不上了。”
我:“那来的几十万?你几句话就造出来几十万,你怎么不自己造个女人出来”
我爸:“我他妈卖皮鞋挣的钱,我造你妈累个X”
声音越来越大,他又开始发抖,我不敢再说话,很多年前他确实卖过皮鞋,挣过钱,都在过年的时候扔赌桌上了,还欠了很多债,债主追上门我妈才知道,我妈跟他闹离婚,两人吵起来,他打我妈,我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声,不知怎么就吵到了我头上,我也被从房间里拉出来打了一顿。
回到房间,扶我爸坐在床上,我回去关门,他已经把自己摔在了床了。
我拿着毛巾走过去,他眯缝着眼睛盯着白色被子的褶皱,一动不动,我放下毛巾,开始剥桔子,橘子很好剥,是那种中间空空囔囔的橘子,一扣就下来,我将橘子掰开一分为二,扣的时候使大劲了,汁水爆在我的手上。
我爸突然吸口气:"给你妈打电话,让她下班过来。"
“她不会过来的。”
我爸:“她不六点下班吗?我刚才还看见她呢!”
我一惊:“你看见她啦?在哪?”
我爸:“就刚在楼下,买橘子的时候,她在前面推着一个老头过去了,我叫她她不应我。”
我松了口气:“她要加班,晚上要去串串。”
我爸:“下班就下班,还串什么串,让她回来。”
我:“不上班谁还钱啊?你怎么住在这的不知道?”
我爸:“等我好了……哎,你他妈的学会犟嘴了”
我总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嘴。
他骂着骂着就突然抽搐,我想掰开他的嘴塞个毛巾,防止咬舌,掰不动,就按住他的腿,这个时候他最有劲,停下来后他没睁眼,睡着了。
像个真正的死人一样。
晚上十二点多的时候,我接到了电话,我特意警告她不要打扮的花枝招展。
我从一堆照片中只选出来她一个,但仅从照片眉眼看出几分相似而已,见面后,真人更像一些。
我:"你照片不用开那么多瘦脸磨皮会更好看。"
女人:“喜欢原汁原味?”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话头是不对的,赶紧打住。
我拿出照片:“本来是想让你照着这张图片化妆的,现在看来不化也行,护士服我这有。”
女人:“不化妆可以,三万照付”
我:“为什么?”
女人:“我主要卖的是技术,你不画是你的事。”
我:“你上面写的化妆技术服务费五百”
女人:“那好啊,减五百。”
我:“两万五”
女人:“四万”
我:"你两百一次的人给我要四万?"
女人:"五万!"
我:“行,三万”
女人:“五万!”
我:“你还想不想干了”
女人:“你爱找谁找谁”
女人转身要走,我拦住她,突然觉得好笑。
我:“算你走运。”
女人:“在这做活,你管这叫走运?”
我让她先等会,转身进屋。
女人:“快点,再墨迹一会我就不想干了。”
我进屋,围住床的窗帘亮着,朦胧的光透出来,像是暗海中的灯鱼。
我爸在床上头顶着床头窝着脖子,睁着眼。
我爸:“什么时候来?”
我:“下班了就来”
我爸:"你确定安排好了,小子"
我:“安排什么?”
我爸:“狗犟的种……”
我:“别喊,别喊,来了”
这事他记得挺清楚。
我出屋:“换好衣服进去,他可能已经没有那功能了,到时候……不行就陪他躺一会,说说话”
女人:“到底具体怎么做”
我:“你他妈的别问我!”
一点多我听到一声尖叫,我犹豫要不要进去,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我跑了进去。
女人敞着上衣躺在我爸身边,被我爸紧紧抱住,抽搐的双腿碰的栏杆吱吱作响。
我赶紧放下栏杆:“别叫,别叫。”将女人从我爸怀里扣出来后,有一只手死死的抓住女人的胳膊,怎么掰都掰不动,周围的肉显出青紫色。
我只得搬来凳子让女人坐在床边。
女人低着头,头发散乱的盖在脸上,发丝粘在通红的眼框周围,仿佛一动就要扎进眼睛里。
我把我爸的腿拨离栏杆按住:“他……一会就好了,不管怎么样,天亮我就去给你取钱。”
她耷拉脑袋低声哭泣,不一会我爸停住,我走出房间。
六点一刻,我在门外醒来。
女人趴在我爸身边睡着了,我走过去,我爸平躺在床的正中央,头部不偏不倚的窝在枕头中间,我从未见他如此端正过。
他就这样去世了。
我爸被推走后,女人仍然坐在哪里。
我:“他说了什么没有”
很久无声
女人抬起头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几岁。
“他说他对不起我……”
良久,我:“我去取钱。”
女人低头沉默,我忽然发现窗台窗帘还没拉开,像晚上一样点着一个灯,昏暗无比。
我:“你不害怕?”
女人仍然不动。
女人:“他握着我的手走的,我怕什么。”
我下了楼,走向对面的楼,找到那个护士。
我:“妈,我爸走了,你要不去看一眼”
我妈怔了怔
“不了,替他还完债的那一刻,我们就毫无瓜葛了”
我多取了一些钱,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彩票店,我像是被定住一样停下,前两天我接到了裁员的电话,我失去了工作,我与我爸很多年没见面,这几个月下来,慢慢的熟悉了起来,我三十五岁,参加过很多葬礼,第一次接触死亡。
清冷在巷子里滚动,太阳高过屋顶,人仍然稀少,我走进去,不管中不中都多给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