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复仇

“怎么了,你跟奶奶说?”,李烨茴掐着嗓子。

“我爸爸把妈妈锁在门外了,不让她进来了……”

李烨茴不安地扣着电话线,“你爸爸呢?”

“他把我妈妈推出去,就走了,门也锁了……妈妈让我给你打电话。你让爸爸回来好不好……求求你了,奶奶……”,孩子哭得直打嗝,好像眼泪鼻涕都要从话筒里溢出来。

李烨茴脑子空了,被这天使的绝望打动了。可沉积心头的邪恶计划也像浮出水面的人鱼,排着队地、扛着鱼叉上岸了。她突然又谨慎起来,“可是我听不见你妈妈的声音。

“她在外面……没穿衣服……不敢出声,她怕别人出门看见……”

“没穿衣服?”,李烨茴竟觉得自己真是幸运,“你……你爸你妈为什么吵架啊?”

李书耳不说话,只是哭,“奶奶,不能说啊……”

“你说,你爸爸做得不对,我就去骂你爸爸。”

那边又哭哭啼啼了,“非要说吗……”

“非要说。你快点说,我就快点给你爸打电话。待会有人看到你妈妈光着身子,多不好。你快说,快点。”

“我妈妈昨天发现,我爸爸和别的阿姨在一起……”

“怎么发现的?”

“我爸爸晚上偷偷打电话……是我发现的,我告诉妈妈的。”

“和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常常听见他晚上和别人打电话……”

“你晚上不睡觉,偷听别人干嘛?”

“我睡不着,我怕他们吵架……”

“你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吗?”

“叫咪咪,好像叫咪咪……奶奶别问了,快救救我妈妈……”

“好,好,我这就给你爸打电话。”,李烨茴挂了电话,笑了。她找到奶奶的记事本,翻出李书家的地址,给朝阳区锦乐福小区保安亭去了电话,又给110去了电话。她说自己是十九号楼六层718号业主,听到楼道有个疯女人在哭喊,还一丝不挂的。保安说那一层没有718号,李烨茴又读了下那地址,赶紧纠正,“713!713!”

挂了电话,李烨茴把自己摔在床上,乐不可支。她觉得自己无情无义,非常酷。很快,另一个灵感击中她。李烨茴去了储物室,翻出王路路送给她的登山包。那天,她就是背着这个包去了剑鞘长城。她、父亲,王路路,以及王路路也搞不清楚算不算正牌的对象,后来又来了个红衣女人,很是热情,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她说李烨茴可爱、淳朴、看着非常善良。虽然知道这女人是人类道德体系最底层的人,但李烨茴被夸得很是受用。很久没有人赏识到她真正的优点了。

那天,她看到李书落荒而逃,便回去告诉那女人,“我爸走了。跑了。你别等了。”

那女人不气也不恼,耸耸肩继续自顾自地吃饭。直到王路路叫李烨茴回家,米西才突然又来一句,“李烨茴,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你和我小时候很像。”,她甚至抓住李烨茴刚抓着鸡腿、油乎乎的手,“我叫米西,我觉得我们能成为朋友。有什么烦恼,可以找我”。

米西松开手,李烨茴手里多了张纸条。一年来,那纸条好端端地放在书包水袋里,叠痕不算齐整,看得出那双手的紧张。

李烨茴看看表,估摸着爷爷奶奶正提着好多拿破仑,坐上运通103了。她忽略自己的挣扎,怪冷酷地看着窗外熟悉的车水马龙,城市快醒了,丑陋的东西要被暴露了。她用自己的手机打通那电话,心脏的狂跳就当战争的鼓点吧。

“喂,你好。”

“你好,米西。”,李烨茴很用心地咽着口水,拿捏着语气,“李书跟你在一起呢?”

“你谁啊?”,那股子混混气一下就起来了,以压倒的势态试图让李烨茴怯场。

可李烨茴才不怕,她从小到大的每场争斗,都是抱着必死的心去打的。她曾以为自己长大了、懦弱了、不恋战了,其实没有,她只是不想小打小闹。可但凡有场值得去拼的战役,她还是会把“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喊得很响亮。感到久违的斗志涌上心头,李烨茴激动起来,想到面前这个改变压迫地位的机会,她十四年来拼尽全力吞下的委屈、愤恨像涨潮般一波波从胸腔涌起。天亮才会涨潮,她的天要亮了。她手指很稳地敲打桌面,把不听话的心跳捋齐整,缓慢地开口了,“你好啊,我是你的朋友,李烨茴。”


她们约在交大东路的一家奶茶店见面。米西电话里说那是她曾经参与创办的一家店。可是去了那,她们又发现那店正在拆迁。米西说这是在装修。李烨茴指着地上的“肉夹馍”招牌,“难道不是换店了?”

米西说,这是刚拆下来的,奶茶店要扩建,就把肉夹馍招牌买了。她俩谁都不言语,愣是在街上走了三五个来回,这条临近大学的街上一色的小饰品店、零食店,鲜有的两家能说点私密话的茶馆,还价格高得过分。

最后,她们一头钻进卖麻辣烫的大棚。里面挤满人,眼前一颗颗冒着汗的头摇晃着。人们围着长方形的锅,从红色沸水中捞出煮过头的食物,吃得停不下来。

“随便吃?”,李烨茴问。

“随便吃。”

她们吃饱了,没打算离开。老板不满,阴阳怪气地甩了两句,门外等着的人也催他们。李烨茴想挪地,声称自己觉得太热了。米西不听,“热?老板,两杯北冰洋。”,她对外面挺用力地吼了两句脏话,“没吃完呢!再催命把汤浇你脸上!”

李烨茴看她这副泼相,脑子里都是几年前王小红在鞋摊横行霸道的模样。她出神了。

米西拿筷子撬开冒冰气的饮料,“喝。你干嘛这么看我。”

“没什么。”

“我挺喜欢你的。但是我告诉你啊,我是不会离开你爸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李烨茴怕语气中加了令人不快的成分,又补上一句,“你俩挺配的。”

米西挑着眉毛拿门牙磕玻璃瓶口,蹭出金属划玻璃的声音,“怎么讲?”

“你俩吧……就都挺不一般的。”

“好话坏话?”

“好话,好话……不好不坏,个人感觉。”,李烨茴不太会快速和陌生人熟络,再加上对面又是这么个她计划着结盟、又要暗中征服的女人。这可远超出她不够讨喜的交流能力。此刻,她玩命估量着自己说话的分量、遣词造句的后果,脑子乱成一团。她补充,“你……你挺神奇的。”

“怎么?”

“就是你分明没做好事,可我还是忍不住想支持你。”,李烨茴太紧张,三五下吞下冰凉的饮料,冷得牙龈疼。

“好话坏话?”

“这是好话。”,李烨茴想着怎么圆,“你……很与众不同。就是吧,很有个性…我从没见过…”

“那可不,”,米西突然得意,有节奏地舞动吸管,戳得冰块叮叮当当地在杯中翻腾,“我从小到大,家里没人管得住我。你是不是也胆子大,我听你爸说过,老请家长,对吧?”

“他怎么知道?”

“他怎么不知道?你请家长,他不就得见老师吗?”

“他说他来见老师?”

“他说他和你亲妈轮流,他一次,你妈一次,他一次,你妈一次。”

李烨茴努力地干笑,中和下语气里的酸味,“啊,这样,那他见老师应该比见我次数还多。”

米西突然笑个不停,桌子都颤,颠得隔壁食客筷上的丸子嘀哩咕噜地又掉回锅里,“你请这么多次家长啊?淘气。”,她让老板再上瓶北冰洋,“咱俩很像。但是我爸不怎么管我。他从不参加我家长会。从不参与我的成长。我不像你那么幸运。你应该体会不到我说这话的心情。”

李烨茴看对方这么单纯,也放开了问,“哎,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提也罢。说说吧,你喜欢李书什么?”

“你爸爸挺有魅力。很温暖。我叫他大叔”

李烨茴面露狐疑。在她眼中,魅力是相貌英俊、身材挺拔、学识丰厚、家财万贯。李书,有魅力?

米西读出她的犹豫,“你不觉得你爸爸有魅力?”

“啊,还好,还好。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还小,所以看不出来他多有魅力。我刚才说了,我没你那么幸运,有个好爸爸。我跟我爸从小就没啥交流,他就负责给点钱,问作业,就是履行抚养任务,根本就不在乎我这个人。他吧,就当没我这个人。我们在同一屋檐下,一天到晚就俩句话,一句‘我晚上不回来’,一句‘你几点回来的’。你现在多大?十四岁。我在你这个年纪就开始骂他不管我,只知道逼我学习,可是他呢,他说他就是要让我好好学习、找工作赚钱,离开他家。你看,你爸爸平时虽然忙,但周六日最起码带你去转转,沟通一下感情,多好。”

“啊,是啊,我……爸爸,他不太管我学习,他……挺好。”

米西,“你瞧,你拥有我从小就特想要的东西。。”

“那你要抓紧我爸。你最好能嫁给他。”,李烨茴又懊恼节奏带快了。

可米西不过是个陷入爱情、智商为零的女人。她对李叶茴没有任何防备,“我肯定抓紧。我缺爱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你爸这种男人。而且,他说过要娶我。”

李烨茴这下可完全惊讶了。事情的发展根本不用她推动,她甚至想直接回家,省得在这热情冲天的大棚被熏得太臭。她赶紧祝贺米西,让她趁热打铁。可对方却垂头丧气,“不过呢,男人的话,不能轻信。”

李烨茴资历尚浅,听不出这话里的心酸。

“但不管怎样,”,米西又随之振作,“你相信吗,在见到你爸之前,我很少这么开心。”

李烨茴半逗趣地赶紧捧上,“我信,当然。他很擅长逗女孩开心。”

“不能这么说,”,米西脸突然办起来,“那不叫逗女人开心,那是……怎么说呢,那是对女性的尊重吧。我说的话他都觉得很有分量。你还小,分不清这些。不过我得跟你讲讲,有些东西越早知道越好,不然以后一定会吃亏。你要是捅娄子了,我、你妈妈、你爸,我们三得轮流给你开家长会……”,她被自己逗笑了。李烨茴也赶紧跟着笑。

然后米西跟李烨茴讲了讲筛选男人的事,而李烨茴最烦讨论这事。要是别人提,她可是要一本正经地强调: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之类的话。可这次,她就忍着听,越听越好奇,也越听越反感。她受的教育告诉她,十八岁之前接触爱情可都是犯罪,她也为了不给社会添麻烦,立志十八岁前不读爱情故事。可爱情这俩字无处不在,连家门口塞的老人院宣传单。都是相拥望远的两位老人,更何况。她的前桌,那有钱人家的男孩,一米八的大高个,被老师特殊管理的捣蛋人才,据说已经换了五个女朋友了。而米西的情史更是杂乱,甚至从初中开始她就已然成了爱情斗士,多次向家长老师重申自己爱人的权利。这一段,米西可反感透了。可逐渐的,随着米西年龄渐长,她的爱情故事逐步被勾心斗角、始乱终弃、各取所需所填充,爱情倒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李烨茴这才听得舒服。

故事讲完了,米西问她有没有学会挑男人。李烨茴随便点点头,紧跟着问了些她每段恋情的细节,像是谁甩了谁、怎么甩的、你最难忘他们中的哪一个……米西也让李烨茴以后找男朋友带给她看,她要帮着好好筛选。李烨茴欣然答应,又开始问东问西。在她们往后的见面中,米西各有所图的爱情故事喂养了她们各有所图的友情。

李烨茴也完全没了紧张,那副没大没小的顽皮作派又上来了,“姐,我爸说什么时候娶你了?”

“你个小家伙。他没说……”

“那你得催催他。”

米西笑得差点喘不上气,“亲爱的,男人不能逼。他可能也就是说说,可能呢,也不会娶我,可能都不会离婚,甚至可能离婚,但娶了别人。我心理上都有准备。”

李烨茴不能理解她的豁达,“这你都能接受?那你岂不是吃大亏了?”

“吃什么亏?我不可能吃亏。男女平等,我也可以嫁给别人,追我的人能从这排到天安门。而且吧,我再给你讲点更厉害的,爱情呢,是个玄术,最重要就是活在当下。比如,我现在要找个给我父爱的,那说明我心里缺这块,你爸来了,给我补上了,我就不缺了。但我心里还缺点别的什么,比如……比如缺钱,比如我一直都想体验把’成绩好、然后被人赏识‘的感觉。以后碰上有钱的、碰上个有知识的,我就会产生感情。我刚跟你讲的那些爱情,都是这样,也不提谁吃亏,都是心甘情愿。”

李烨茴看到米西如此洒脱,有点懊恼,“唉,我不想让你们分开。你什么时候会不需要我爸的父爱了?你放心,我不告诉他。”

“可能明天,也可能下辈子。说不准,没准我心里的伤永远治不好,或者你爸身上还有别的属性能吸引到我。这些话我都告诉过他,所以他才会跟我在一起。我才不给他压力。但是你瞧,我可是因为他的人格魅力才做选择的,没图点别的。”

李烨茴点点头。米西开了新的话头。她跟李烨茴强调,爱情有时效性,一个年纪该享受的爱情,到了下个年龄再享受,感觉就不一样了。她问李烨茴小学爱看什么电视,李烨茴说蜡笔小新。米西问现在给她再看蜡笔小新,她还有兴致吗?李烨茴其实还会被逗得乐不可支、甚至内心深处把这无视大人权威的卡通形象当做偶像,但她还是说没兴致。米西满意了,告诉她,“喜欢这东西有时效性,当下喜欢的东西不去追,那就永远失去了。因为过了一段时间,你长大了,看开了,就会喜欢上别的。到时候就算拥有,也不会同样快乐。对吗?”

“对的,”,李烨茴点头。她感到恶心,不想再听了。眼前这叛逆女人正用自己的世界观拖她下水,她听了好久,厌烦了,她要告诉米西,自己和她不一样。她也没有父亲,但她诚实守信、重情重义,她上进,对那象征着出人头地的第一考场有着永不熄灭的野心。而且,她身上也有爱的缺口,甚至还有户口的担子,后者意义深远到将左右她的一辈子,升学、求职、买房买车……可她没有满世界寻找补偿,而是负重前行。李烨茴决定说点沉重的话,提醒对方彼此的不同:你是轻浮的坏孩子,我是严肃的好孩子。她问,“恨也一样,对吗?如果没有在最恨一个人的时候报仇,那就永远地失去报仇的快乐了,对吗?”

“嘿,你个小不点,你恨谁?”

“我谁都不恨。你告诉我,我说得对吗?”,李烨茴不再笑了。

米西想了好一会,“对。小时候你会因为一颗糖跟朋友吵架,现在还会在乎吗?但你小小年纪可别想着复仇。记恨别人,自己也会累。你就想,再忍一段时间,这事就过去了,就释怀了,这样你就会心态平和地看这个世界。”

李烨茴没给她喘息的机会,“那你原谅你爸了?”

米西没吭声,尔后,嘲讽一毫一毫地攀上她的嘴角。

李烨茴干笑了两声。她们谁都不再说话。

李烨茴杯里的饮料早没了,她等冰化成水一并喝了,准备回家了。米西也想回家。走之前,米西问,“你为什么想帮我?为了复仇吗?”

李烨茴知道自己被看穿,“对。”

“复仇你的后妈?”

“对。”,还有你的大叔。

米西舌头在紧闭的嘴里转了几个圈,“我和你后妈没什么区别。你以后还得报复我?”

“你俩可不一样。”,李烨茴又像最初相见时那样,挺无辜地盯着汤里好像煮了几天的食物,“别忘了,时效性。等你上位了,我就过了想复仇的年龄了。”


自从那场谈话,李烨茴变了。类似搞阴谋的事在她脑海中排练过太多次,这是她首次付诸实践。她常常梦见自己把仇人,徐小芜,或者李书,甚至李书耳,关在空旷的远郊工厂,让绝对安静陪伴他们个七七四十九天。她会在房顶安排个滴水龙头,让水滴声折磨得猎物无法入睡。他们会在丢失了时间概念的空间中苦苦寻找那声源,会被关上龙头的愿望苦苦纠缠。就像现在的她,看着在过一份正常的人生,可也被那些阴魂不散的念头折磨着。

我是北京人吗,北京欢迎我吗,我告诉别人自己是北京人,她们会看我身份证吗,会说我撒谎吗。

她这次付诸行动,挺为自己骄傲。她甚至想,要是米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李书,自己可是要连她也一起仇恨的。要是徐小芜找她算账、李书找她算账,她可就一定不管不顾地打他们个屁滚尿流。复仇有时效性,我可要抓紧时间。想想吧,徐小芜被发现一丝不挂地在楼道哭泣,那对一个女人,将是怎样痛苦的回忆。李烨茴稍稍换位想想,就窘迫得发麻。可她紧张地等了好多天,没人因为这事找她、或者找奶奶麻烦。甚至有次李书给家里送鱼,也没对她指责。他俩看见彼此,点点头,一个没叫爸爸,一个没叫闺女,就这样生疏了。

李烨茴有些失望。她本以为自己大闹天宫、触怒众神了的。她挺困惑地把自己的行为写在信里,夹在诗本,给家书看。对方的回信真是令人感动。家书赞扬了李烨茴的勇敢、自我突破,但信尾还是点明:这样应该就够了,你解了气,就不要想这些事了。

怎么可能不想。李烨茴早已计划了更刻骨的报复计划。她很是骄傲,自己比想象中勇敢。很快,更让她骄傲的事发生了。王思能约她出去,说是有点事想聊聊。李烨茴将信将疑地去了。自己早就不轻易得罪人了,棱角也都藏得很好,不知惹到对方什么。

他们去李烨茴小学时自我发泄过的水泥车那里集合。

那里,水泥车早没了,草地上还留着俩车轱辘印,看样子不会再长草了。他们去了水泥车旁的宾馆大厅。那宾馆是大学的招待所,生意不好,大厅里总有野孩子追跑。她和王思能也来这捉弄过工作人员。这次,他们找了座位,安静坐下,王思能甚至点了茶,“我现在已经点不了最好的,只能点个一般贵的请你喝。”

李烨茴紧张起来,看着面前铺满的茶具,怕自己丢了讲究。王思能递给她的茶水,她只是端着,等对方先饮,自己再饮。俩人相对而坐,李烨茴脑子里过胶片般飞过许多可能,怀疑这是什么真心话大冒险的惩罚,甚至借着余光将周遭角角落落都扫了遍,还是没找到被捉弄的痕迹。

她万万想不到,王思能是来跟她说这句话的,“李烨茴,我没朋友了。”

李烨茴更确定对方没安好心,“能哥,你怎么可能没朋友?整个海淀区,各大中小学,不都是你的兄弟?”

“我说真的。”

李烨茴想接着嘲笑,可看到眼前那价格上百的茶,犹豫了,“怎么回事?”

王思能安静了好久,活生生地把李烨茴捉弄人的心也弄严肃了。到最后,他说了两次“算了”,想着结账走人,都被李烨茴生拉硬拽地又坐下来,“你都把我叫出来了,你今天必须给我说了!”,第二次她说,“你当我是谁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必须给我个交代!”

这么反复来回了几次,李烨茴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她大张着身子,像门神样挡着出口,语气又是焦急又是恳请,“你快给我说!快给我说!”

“哎呀,我说我说,你放手……”,王思能袖子差点被拽下来半个,他挺委屈地整理着衣袖,不情不愿地讲起来,“其实吧,很简单的事。我们家破产了。”

所以你没钱了,就没朋友了?李烨茴脑子里拍电视似地。大家从王思能兜里再也拽不出一分钱,便把他推到、在他身上吐痰,唯一一两个不动手的也只是一脸怜悯地看着……

“其实呢,破产这事,不是大事。就是生活拮据点。但是生活拮据了,好多活动就参加不了了。比如吧,他们去看电影,去酒吧,我就不能结账了,当然,真兄弟肯定有,不结账就不结账,谁也不因为钱埋怨我。结果他们看我出去玩太寒酸,啥都消费不了,就鼓励我去抢小学生。我不干这种事,丢份。我就把他们骂了……那时候心情也不好。反正现在吧,谁都不理我。”

李烨茴想说点安慰的话,结果来了句,“那你找我干嘛?”

“不干嘛,就是聊聊。你不知道我前两年都经历过啥。跟你聊聊挺好。”

李烨茴不高兴了,“你就把我当垃圾桶呗,好事没我,遇难了乱七八糟坏消息往我这一倒。”

“你怎么这么说?”

“那你要真把我当朋友,就告诉我你这两年经历了什么。”

“都过去了。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放屁。我跟你说清楚。你要是真把我当朋友,你叫我出来就是要告诉我事实,让我给你出出主意。如果你就把我当个垃圾桶,那你就永远别叫我出来。”

王思能挺困惑地望着她,嘴巴动两下却一个音儿都没吐出来。

“而且,王思能,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什么能哥。就是有钱人出来瞎玩的。所以你也别跟我太横。”,李烨茴面红耳赤,“我没你有钱,没玩过你那些游戏,但生活的苦,我可一点没比你少吃。排资轮辈,我也算是你大姐。别在这屌里屌气,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脑子掉了大不了……”

王思能跟着她一起吼,“碗大的疤!”

他们深情望着对方,眼神里全是对童年好时光的回味。

李烨茴情绪一涌上来,可不容易压下去,“更何况你家破产了,你也不是有钱人了。穷人怎么过日子,你还得跟我好好学学。”

王思能噗嗤笑了,“其实也没有那么穷……但肯定没你李老板有钱。李老板,快出出主意,救救我。”

李烨茴笑了,王思能也笑了。他俩终于一起笑了,可以谈谈正事了。

王思能家是开清真面馆的。东直门,西直门,五道口韩国城和通州各一家。最老的店就是通州那家店。因为老,所以味道正,老客多。

王思能过十岁生日时,请了全班同学去他家在西直门的馆子吃饭。李烨茴那天表现很丢人。十岁的王思能指着李烨茴对家里的厨子说,“她超级能吃的!”,结果厨子果真端上来好大一盆丁丁面,专门放在李烨茴面前。孩子们又笑又鼓掌,等着看一向凶巴巴的李烨茴羞得满面红。李烨茴不想露怯,便伸长脖子把那一碗面一勺勺地铲到嘴里,痛快地咽下,肚子像日出般隆起。像是和她作对般,王思能又叫厨师叔叔端来一盆,厨师叔叔本来第一盆是计划分给所有人吃,为了捧热气氛专门放到李烨茴面前,现如今也明白了,家里来了大食客,便忙不迭地又端上来实打实的一盆。李烨茴又硬是灌下去。她不敢打嗝,只得直面王思能挑衅的目光。

“还饿吗?”

李烨茴长呼口气,“饿!”

第三盆上来了,除了基础版的丁丁面,厨子特地放了牛筋、羊腿,和几根红柳烤串,而那些才是李烨茴真正想吃的东西。她食欲冲头,明明胃快破了,嘴巴还不输气势地狼吞虎咽,最终还能怎样,她再也压不住喉咙涨潮的胃水,吐了满堂。也因此,她今后的人生对清真食物总有种畏惧心理,听见”清真”俩字都难受。

对于这餐厅,李烨茴印象很深。餐厅装潢很美,很多能发光的装饰,椅子背面是巨大的镜子,端着盘子走来走去的都是戴小帽子的回族人。

王思能生日那天,旁桌客人找麻烦,“你们个回民餐厅,怎么还卖酒?”,那是个一家三口,女儿也是李烨茴他们的年龄。父亲很壮,看着像一辈子没笑过。

王思能的父亲解释,“开餐厅利润都是酒水来的嘛……”,王思能母亲正帮王思能切蛋糕,把蛋糕刀往李烨茴手里一按,冲过去打断,“很多回民兄弟也喝酒嘛,我们之前不卖的,他们吃完饭总是去别家喝酒,不方便的。我们就自己卖了,也是为了提高服务质量嘛。”

那客人不满,“那你们这就不是正宗回民餐厅,不能贴清镇标,我可以举报你们的。”

王思能爸爸说,“你去告吧,我们都打点过了,大家都这么卖。你找不着不卖酒的回民餐厅。我告诉你,你这种……”

王思能妈妈拉住他,“哎,我们酒呢,不在餐厅卖。看外面那车没,都在后备箱里。很难查的。这样吧,我看你们也挺喜欢我们的菜的,今吃的也挺干净。我给你们送个酸奶开胃。”

男人还没说话,王思能母亲拍拍女孩的肩膀,“好不好宝贝,我们喝酸奶?”,女孩子小心翼翼地看向爸爸,王思能妈妈就招呼服务员端酸奶了,“你家孩子真漂亮。”,她对孩子妈妈说,女人也挺开心了。男人再表现什么不悦,女人和孩子都会上前拉一把了。

王思能妈妈看打点好了,转身走了,路过王思能爸爸时,丢了个很是冰冷的眼神--对这眼神,李烨茴记得很是清晰,因为她说错话时,王小红就会用这种眼神惩罚她。

就是这样一家夫妻店,红红火火地开遍北京城。可自从王思能上了初中,家里就因为卖店的事闹上了天。


“我爸一向老实巴交,我妈说话都不敢搭腔的,现在也开始扯着脖子喊,”,王思能笑起来,“这就对了了,男人要在气势上压住女人。”

“为什么卖店?”

“就是经营不善吧。可是我觉得经营挺好,客流不断,我妈就说经营不善。大概是材料费涨价,租金涨价。我爸也觉得没问题,生意好得很。我妈妈就是不乐意,非要卖店。但是她做的是会计,应该比我们看得远。然后,我们就关了五道口那家。”

“不是还有四家?”

“对,还有四家。一家是初二上学期卖的一家是前两个月卖的。现在还剩两家。我妈还是想卖。”

“这是为什么?”

“你猜。”

李烨茴早就把一壶茶当水灌下去了。服务员很周到地把她的小茶杯换成大水杯。她乱猜,是不是被黑帮胁迫了,或者涨房租了?不知怎的,回想起当年那找事的客人,难不成,因为卖酒真的出事了?李烨茴问,“是不是因为卖酒?”

“不是。再猜两次。”

“因为经营不善呗。”

“不是。再猜一次。”

“因为你家急需用钱。是不是有人生病了?”

“猜对一半。确实是因为我家需要钱。”

“要钱干嘛?”

“你猜三次。”

“你有完没完?”

“好吧。要钱出国?”

“你妈要出国?”

“是我要出国。出国读书。”

“你爸爸不同意?”

“他同意。但是吧,他心疼他的店。我挺理解他,这么多年做出来的几家店,全给卖了。”

“是啊,是啊。可不是还剩着呢吗,怎么会破产?”

“因为他俩要离婚,最后一家店我爸也不想要了。他想告我妈敲诈,把之前开店的钱全要回去。”

“什么,你爸爸要告你妈妈?”

王思能眼眶红了。他没有直接回答,谈起前两天晚上的事。那天他打了架,赢了,但也挂了一身彩,心情不算愉悦,想着回家怎么交代。可一进家门,他便看到父亲王力把母亲李珍妮举高压在墙上,而母亲拿着把水果刀抵着父亲胸口。这把他吓坏了。在他印象中,父母常常拌嘴,从未打架,更别说像现在这样满眼都是恨意。

母亲吼,“王思能,你回房间。”

父亲叫停,“王思能,你留下。”

母亲猛踹父亲小腹,“你什么意思,你要干嘛?他还是个孩子,你想干嘛!你想干嘛!”

“我要让他知道真相!”

“去你的!”,母亲手上加把劲,刀尖擦到父亲肩头。血染红了他的左肩。父亲一松手,母亲从墙上掉下来,摔了脚踝,“你回去王思能,你回去。”

王思能选择不回去。他走向他们,把肩膀伤了的那个扶上椅子,把脚腕伤了的那个扶上沙发,“你们让我很恐惧……咱家究竟怎么了?”

“王思能,”,父亲把手上的血往纸上蹭蹭,眼睛里是一种想象之外的陌生,“你不是我孩子。”

王思能看着李烨茴,可后者不为所动。李烨茴耸耸肩,“其实,我妈也常常这么跟我说。”

王思能有些生气,“这不是一回事。男人和女人说这话时不是一回事。”

李烨茴想胡搅蛮缠几句,但被这眼光逼回去了。逐渐地,她也意识到事情可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多了,“然后呢?”

然后,李珍妮从沙发上一涌而上,把王力拍到地上,双手死死地压住男人的嘴,“你闭嘴,你不要胡说八道!”

王思能过去把她妈捞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这么强壮了,“妈,你让他说。”

王力站起来了,像是换了张脸,没一点和气地盯着母子二人,“小能啊,我先给你说个对不起。你妈嫁给我这么多年,事儿我还是没给你办下来……”

“什么事?”,王思能问。

“王力!”,母亲喝住他。

父亲笑了,像是心里含着最恶毒的诅咒,“待会让你妈告诉你。但是呢,事儿没办下来,我也是尽力去办了。可是这么多年生活下来下来,咱们仨总得有点感情吧,事儿没办下来,就开始坑我个倾家荡产,不合适吧。”

“屁话!”,王思能一不留神,母亲像活鱼般从王思能手中滑出去,“王力,你这几家店,都是我给你打拼出来的!你这种笨蛋,什么都做不好,每次有人闹事,都是谁搞定的?我打拼出来的店,我现在要收割果实了,凭什么不行,你跟我说,凭什么不行!”,话到最后,只剩下尖叫。

王思能被他们俩人吵得一头雾水,只得把李珍妮往房间拖。可她又蹬又踹,把自己折腾得披头散发。父亲静静地处理着肩头的割伤,抽动着鼻子,丢了魂。

王思能劝住了母亲,决心和父亲谈谈。他走到父亲面前,不知该含着怎样的情感望向这男人。他嘴唇颤抖着,还是叫了声“爸。”

“王思能啊,你是好儿子,可我不是你爸。”,王力抬起头,眼泪顺着眼角的沟壑滑出,又溢出,漫成一片,“很多事呢,我不能说,我答应过你妈。但是你是个好孩子,我也很想帮助你,我也就是这么做的。可是,真的,太过分了,我这次真的不能退让了。”

"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很多事我不能说。”

“那你能说什么?”

“你不是我孩子。”

“你已经说很多遍了。还有什么?”

“你妈妈在你五岁那年嫁给我。我们是假结婚。她给你说我是你爸爸,说我之前一直在北京为你们打拼呢,对吧?其实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对,你说了,我不是你孩子。还有呢?”

“你们投奔我,是让我帮忙做事。可是我很喜欢你们,你妈妈,还有你。这些年,我也都在尽力为这个家付出,对吗?”

王思能也想哭,可他逼着自己像发誓的那样,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不因儿女情长和疼痛落泪,于是他吞吞口水,“对,您是个爷们,没的说。我妈为什么要卖店。”

“她要送你去留学。澳洲,美国,加拿大。我不知道,她在准备。”

“可是留学也不需要一下子那么多店全部卖出去啊,可以一年年来啊。”

“你还不明白?你妈妈要离开我。她要独自抚养你到大学毕业。所以她需要钱,自己手里的钱,不用和别人商量着花的钱。”

王思能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太懂父母。他朋友常常抱怨,父母常常会变脸,变成彻底不同的人。原本严厉、规矩、客客气气的,突然有一天、或者一个时辰的,就丢了分寸和风度,什么都不要了,“变得和我一个德行。”,他朋友这样讲,“我之前一直纳闷,那么老实巴交的爹妈,怎么生出我这种混蛋来。现在明白了。”

对于朋友的话,王思能没有共鸣。他明白各家有各家的不幸,而跳脱的父母,就是别人家的不幸。

然而这次他突然发现,这不幸是家家户户的。当父母卸下权威、经验、日夜耕耘的稳重形象,剥到底,还是和他一样,浑身毛病。他一直纳闷,总也是精明、待人接物深思熟虑的父母,怎么会生出自己这么个暴力分子,可现在他明白了,叫嚷、出拳相向,这就是人类这个物种抗争的底色,只是成年人更可控。

既然父母不再像父母,他也要卸下儿子的身份,去解决这问题。王思能去了洗手间,把水开到最大,水池像沸腾的油锅。王思能洗掉骨子里的尊敬,像盯着邻校那些总找自己麻烦的校园头头那样,盯着王力,“您告诉我,我妈是为了办什么事?”

“我说了,我不能说。你问她。”

“爸,我知道,你守信用。但是吧,您得尊重我的知情权。我知情权之外的信息,你们爱咋地咋地,但是知情权之内的事,您必须告诉我。而且,”,他压低声音,“你了解我妈,她不会告诉我事实,她会拿一堆瞎话骗我一辈子。关于这件事的事实,谁说我都不信,但是你的话我从小到大没怀疑过,我这辈子最信你。你不能让我一辈子都觉得自己被骗了。”

王力不为所动。他撑着脑袋,垂着头,时间都被他定格的身体停止了,“王思能,我说过,我不能讲。我不想在你妈那再惹麻烦了。你看我的肩膀,我受够了。”

王思能没泄气,正打算换张脸和他父亲撕个死去活来,房间里传来他母亲的尖叫,“王思能,你进来,你进来!”

听到这,李烨茴有些急,“你妈叫你干嘛?”

“她叫我进去打我。”

“因为你问太多了?”

“可不是吗。不过她也不舍得打太凶。我就问她怎么回事,她可就崩溃了,满屋子找武器,捶得我背都青了。就是不让我问,就是不让我问。”

“那你不问了?”

“那可不行。我每天问,不回答我就不吃饭。后来她妥协了,撒个谎把我糊弄过去。她说我爸爸是因为出轨了,她才决定离婚,然后把餐厅偷偷卖掉,不能把财产交到小三手里。”

“你怎么知道你妈妈说谎?”

“我爸是个纯爷们。”,王思能突然神神秘秘,“而且吧,告诉你个事,跟我妈生活那么多年,她每次撒谎我都能分辨出来。像是美容院人家要办卡,她不办,就说钱包丢了。而且我奶奶下葬那天,她不去,说我病得厉害,要照顾我。还有,从小她就跟客人说羊肉串是新疆羊,怎么可能,羊肉都是她托我从批发市场扛回来的。反正她的话我一般就是当笑话。”

“我也告诉你个秘密,”,李烨茴也神神秘秘,“我妈也一样。那你有没有找机会继续问你爸?”

王思能叹气,“有啊。我一直在问。我激他,我说我妈说他出轨,他不告诉我真相,我就真的认为他出轨了,让他当一辈子冤大头。他还是不说。第二天我就又找他,说我绝对相信他,他是我的好爸爸,他不说。第四天我说我找到他出轨对象了,我说我恨死他了,我要告诉他领导。他还是不说,就是不说。”

“所以他最后还是没告诉你?”

“对,他就一句话:做人要说话算话。我有时候都觉得他是不是个傻子 。不过呢,他搬走前一天,我在他行李箱上面看到一本他的日记。我觉得那是他摆在那给我看的。看了日记我就都明白了。”

“所以究竟是办什么事?”

“你猜。”

“这个很好猜啊。”

“那你说。”

“一定是办户口吧。”,李叶茴挺得意,手指在桌子上敲起欢快的鼓点。

王思能掏出烟,但犹豫了会,选择别在耳后,“对啊,我妈跟他结了十年婚,其实就是为了办他妈的北京户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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