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巴黎
“尊重音乐,首先对你的乐器心怀敬意!”
每次演奏前,鲁笑耳边都响起启蒙音乐老师萨拉萨蒂的话。他这把小提琴来自二手市场,面板清漆失去光泽,背后图案模糊不清,琴弦更是换过几次,但他视它为珍宝,每次用后仔细擦拭,精心保养。
乐队指挥大提琴手举手示意,演出即将开始。鲁笑两腿分开,身体挺立,小提琴放在锁骨上,面颊贴着琴尾。他不喜欢用腮托,他需要没有阻碍地感受每一个音符。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托着琴颈,右手弓弦的马尾轻触琴弦。他调整呼吸,静静地等候。
鲁笑这些年扮演过很多角色,但不包括音乐家。他从小就有一双灵敏的耳朵,可直到三十二岁才开始学习音乐,四十二岁登台演奏。尽管这种业余演出收入菲薄,他却自得其乐,无比投入。
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音乐如此吸引他?他思考过这些问题,始终没想出满意的答案。
对有些人来说,别无选择,音乐超越一切。
1912年4月14日,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人们惊慌失措。乘客里有八名音乐家,他们从未在一起演奏过,却不约而同来到甲板上,一遍又一遍地演奏圣歌,安慰惊恐的人群。他们演奏到最后一刻,与一千五百多名乘客一起沉入海水。
1992年5月27日下午四点,内战中的南斯拉夫,人们在萨拉热窝市场排队买面包,炮弹落下,二十二人丧生,七十多人受伤。当地的大提琴家斯梅洛维奇闻讯,连续二十二天同一时间在事发地点,演奏阿尔比诺尼《G小调慢板》。这首曲目是一名意大利音乐家,1945年从遭遇毁灭性轰炸的德国德累斯顿音乐图书馆的废墟中,找到了十七世纪威尼斯音乐家阿尔比诺尼的手稿碎片,又用十二年时间重新谱曲而成。
但鲁笑从不属于这类人。过去二十年,他的所作所为,和音乐没有半点关系。倘若诚实些,他站在音乐的对立面。他藏身音乐停止后的虚无,重墨音乐光芒后的黑暗,加重音乐激荡后的失落。
或许,这才是吸引他的根本原因,他需要某种东西抚慰伤痛,填补空洞,继续生活。音乐让鲁笑完整,让他能继续生活。知道这点,已经足够,他不奢求更多。
今晚的演奏,以帕格尼尼的随想曲开始,鲁笑平常发怵这类要求很高技巧的曲目,可几个音符之后,他进入一种兴奋状态。两个八度的跨越、三和弦的强调、四度和音等难点毫无阻力地度过,他陶醉在潮起潮落的美妙声音中。
在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前,鲁笑期待地望向大提琴手,他以为超水平的发挥能得到赞赏,可迎来的却是责备的目光。
大提琴手弓弦微微下压,鲁笑立刻醒悟。他过于心急,没有掌握好力量,音阶过高,把整个曲子带起来。所幸大提琴手手法娴熟精巧,顺势拉出一段难度极高的高音段落,平稳地接管曲目,引回正轨。
酒吧里,只有极少数观众注意到这段小插曲,更多人把表演当作背景音乐。没有著名音乐家压阵,这种演出连二流都算不上,很难激发观众热情。
两个小时的表演结束后,观众稀稀拉拉的掌声更像是嘲讽。大提琴手板着脸,有意在众人面前一一指出鲁笑犯下的错误,缺失音符,跳弹失准,和弦走调。鲁笑红着脸,低头道歉。大提琴手交代几句其他事项,扬长而去。
一名头发花白的黑人小号手看不过去,安慰鲁笑,说大提琴手申请外省交响乐团失败后,性格愈发乖戾,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喜欢欺负新人。
鲁笑点头感谢他的好意。在音乐世界里,肤色、年龄、相貌、甚至金钱都不重要,人们衡量的唯一标准是演奏水平,像鲁笑这样中年后才入行的人,技巧上的缺陷很明显,受过训练的耳朵很容易辨识。
黑人询问鲁笑右手独特的握弓姿势,和传统手法不同。鲁笑说他第一位老师是一名伊拉克音乐家,不看重所谓传统,更注重培养他对音乐的领悟,对小提琴的热爱。
黑人评价说鲁笑遇到了一位优秀的老师。鲁笑回答确实如此,他的思绪不禁回到十年前,伊拉克兵荒马乱的岁月,那是他在做私人保安,闲暇时间学习音乐。他曾经有机会在音乐道路上走得更远,可惜命运干预,拨动他踏上另一条道路。现在,他希望回归本心,重拾往日梦想。
乐手们坐在吧台,喝酒聊天,释放一天的压力。鲁笑像平常一样要了一杯苏打水,请了两圈酒。乐手们都有一份工作养家糊口,话题自然离不开柴米油盐。鲁笑安静地聆听,偶尔被问及,回答说他修理摩托车。没人惊讶,也没人询问他为何拉小提琴。一方面,乐手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另一方面,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音乐的生活无法想象。
这些酒吧演奏的乐手们,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在音乐之路更进一步,但多数人都有一番值得书写的故事,其中佼佼者非霍洛维茨莫属。此老小酒下肚,说起故事,堪比最好的说书人。不过,鲁笑最看重的还是同他一起演奏,酣畅淋漓的体验,无与伦比。他仿佛有魔法,能拨开层层迷雾,展示音乐的奥秘,让你感叹原来可以如此深邃壮观!可惜霍洛维茨身体无法承受过多演出,通常几星期才露一次面。鲁笑需要更多表演机会,只能到处补缺。出身科班的音乐人,很难接受半路出家的菜鸟竟然音乐理解力超强,所以苛求技法准确。
鲁笑偶尔也有放弃的念头,世上大器晚成的音乐家,也是从小苦练。人到中年学习音乐,不论理解力多强,练习时间多长,都很难改变僵硬的手指。鲁笑没有成名成家的野心,可他渴望触摸音乐殿堂,感受纵情演奏的快乐。
音乐对他而言,是忏悔、救赎和希望。当进入那种状态,神奇的旋律和美妙的乐音在他体内流动,下巴夹着小提琴多久也不别扭,琴弓成为魔法的道具。他进入一座光明灿烂的神庙,忘记黑暗,忘记过去,沐浴在人性的光辉中,膜拜神灵的伟大创造,他获得了奇妙的重生。
音乐拥有终止时间的魔力,创造出另一种时间概念,在意识清晰的短暂一刻,把过去、现在、未来三者之间的区别与距离稀释。
突然,鲁笑余光捕捉到吧台远端的一名东亚男子。他独自坐着,身穿的炭黑色条纹西装有点刺眼。他似乎心事重重,对周围一切不感兴趣。他要了一瓶啤酒,喝了两口后,拿起风衣走出门外。自始至终,他没望向鲁笑,但鲁笑已经认出他。他是中国情报官员,名叫周飞泉。上一次他们见面,鲁笑差点丧命。
鲁笑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和乐手们谈笑,偷偷地巡视酒吧。他没发现其他可疑人物,可内心的震撼很难平息,周飞泉的突然出现如晴空霹雳。
过了十分钟,鲁笑借口明天上班,提前离开。他拎着琴盒出了后门,顺着小巷走到正门的大街,见周飞泉站在一家银行门口。他走过去说,“下次你等人,尽量找个不太显眼的位置,银行、酒店门口都装着监控录像头。”
“如果不这么招摇,我担心某人看不到我,就像酒吧里呆坐两个小时。”
鲁笑没理会周飞泉的嘲讽,“你找我干什么?我已经出局,丁局可是同意的。”
“鲁笑,你打算让我站在街头谈这些?”
“你怎么来的,开车还是地铁?”
“开车,我把车停在日耳曼德佩酒店的停车场。”日耳曼德佩酒店在两条街外。
“这边走,穿过小巷就到了。”鲁笑在前面带路。
当走到小巷深处时,只见两人突然从阴影里闪出,挡住鲁笑和周飞泉。他们一个是黑人,另一个是阿拉伯人,高层建筑窗户漏出的昏暗灯光照在他们胡子拉碴的脸上。
鲁笑脑海里考虑着周飞泉突然来访的目的,尚未意识到危险,想要从对方身边挤过去。
“朋友,等等!”黑人伸手拦住鲁笑,用浓重口音的法语说。
鲁笑不耐烦地说,“嗨,你们找错人了,我们是乐手,没钱!”
“他可不是,他是有钱的亚洲佬!”后面有人说道。
鲁笑回头见一名壮汉堵住退路。他瞥了眼周飞泉身上的名牌西装,暗暗自责。他掏出几张钞票说,“我就这些钱。现在,让我们过去。”他想避免麻烦,这些人多半是瘾君子或属于黑帮,容易招惹法国警察关注。
黑人抓过钞票,“你可以走,他留下!”他肤色炭黑,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黑色的光亮。
“我包里有重要文件,不能落在外人手里!”周飞泉低声说。
“你他妈说什么?赶紧把钱包交出来!”阿拉伯人亮出一把锃亮的弹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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