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鼠·米虫】
洛水
(一)物競天擇
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文革”歲月。
那時的人民公社生產大隊,都有自己的社辦企業。無非是小打小鬧,幾臺粉磨機,壓榨機,搞點群眾加工和糧油復制加工,比如磨豆腐、花生榨油項目。雖然利潤不大,卻是當年大隊部收入支出可憐的一點現金來源,多少眼睛都盯在那裏。
我是在群眾加工和小麥制粉這邊上班,幾個工友為點口舌之欲,總愛跑到榨油車間泡閑話,無非是抓把花生米祭祭牙。既無傷大雅,又不是挖社會主義牆角。
當然,榨油車間的工友也很熱忱,他們家也有粗糧要加工,來我們群眾加工車間,我們也是熱情大開方便之門,別說省點加工費,不用排隊等候就值回了人情。
後來,大隊幹部在花生榨季抽樣檢測,出油率總是很低,怎麽精打細算也很难達標。大隊幹部開始瞪緊加榨油車間工人,包括出入車間的閑雜人員,懷疑有私心挾帶而損及公家。
可以發誓,我們順手的那把花生米,怎麽可能影響整個加工廠花生出油率,加工廠的工人都用祖宗十八代發誓:絕對忠誠無私,大隊幹部也明查暗訪,證明工人的清白。我們群眾加工的工友也避歉,自覺少往榨油車間走動為妙。
事件的轉機是第二年榨季,工人歪頭是個沒爹沒娘的單身漢,就住一間破房子,開榨沒幾天,傍晚下班回家才知道破房子塌一角,不能住了,他有車間鎖匙,就回榨油車間將就一夜。一塊破門板,本來就睡不舒服。半夜,他被吱吱聲吵醒,擰開昏黃的手電簡,只見成群成堆的老鼠圍著油盆、油槽“開懷狂飲”。
看這一幕,歪頭毛骨悚然,頭皮發麻,跑出屋外。第二天,他把昨晚的發現的狀況告訴給大隊領導,大家才知道“家賊”就是這群碩鼠。
“亡羊補牢”,尚不為晚。榨油車間加強管理,每下班,榨機下油槽必須清理幹凈,過夜澄清的花生油都貯在高高的百斤大瓷盆裏。這下子,老鼠不能隨心所欲了。
但是,人鼠之鬥才開始。
找到偷油賊後,榨油車間除了加強管理,也輪流夜間值班。相安無事沒幾天,值夜的工人看到恐怖一幕:半夜後,成群的老鼠又瘋狂地从缝隙孔洞跑進車間。先有巨大碩鼠使勁地跳上油盆缸沿,轉身垂下長長的尾巴,大老鼠們攀緣著下垂的鼠尾也爬上油盆,都把長尾巴垂進花生油裏,沾上濃油後摔出缸外,下面的大小老鼠爭搶吮吸,缸面的花生油慢慢下降……。
這飢荒年代,鼠口奪糧。大隊導領沒辦法,花錢買了半人高的大瓷缸裝油。這高度,徹底堵絕老鼠跳躍用尾巴偷油的可能。
可惜,也許是地面處理不好,大油缸底下的泥地松軟,天亮,整缸的花生油因地面不穩而傾倒,損失慘重,無法挽回,互相埋怨和检讨是免不了的。
上世紀83年,我們都已經都入城打工了,偶然在街邊買的小報見一則八卦:文革時,河南某地的榨油廠,有鼠患。工人整大瓦缸裝油,老鼠無計可施,抬出一只巨大的,已不能動彈的老老鼠,圍著油缸轉幾圈,老老鼠又被抬回去。接下來,老鼠們爭先恐後地在油缸底下刨洞挖土,不到半時辰,缸底泥土掏空,油缸傾倒流出,老鼠們大快朵飴,不亦樂乎。
哇操,十年前,我們大隊加工廠的榨油車間也許也是中了老鼠的招而不知,聰明的人類還自相埋怨。
“鼠無大小皆稱老”。據科學家說,沒有人類就有老鼠,人類還在進化,老鼠不用進化了,因為老鼠比人類聰明,它經受百萬年的天災,練就金剛不壞之身。
老鼠有極高的電位差,經受一千五百伏高壓電電擊不死,墮百米而摔不死。耐幅射又是人類的幾十倍,美國在比基尼的核試驗,和烏克蘭貝利核電廠反應堆爆炸的地方,只有老鼠能存活,而且还變異壯大。
據說老鼠能識天時,知天災飢荒而團隊集體自殺,以保種群延續不絕滅。
人類和老鼠的鬥爭史,千萬年平分秋色。老鼠的精伶,使人類至今無計可施。用於滅鼠,常常“殺敵八百,自損一千”。每年因鼠害而損失的電力輸送設備以百億計算。
當人類使用的耗子藥,有意或無意毒殺同胞萬千人,老鼠只上當嘗一次就知道危險,不再為美味所誘而避而繞道,並及時通告同類。所以,人類發明的捕鼠器,老鼠也僅上當一次。
老鼠有致命弱點,大聰明,只要它發現前面直通無阻,它就沒有顧忌。我年輕時也鬥鼠,制一個直通式長匣,兩頭設觸碰機關,也不用餌料,置於老鼠必過地方,果然捕獲很多碩鼠。君若有興趣,不妨一試。
老鼠還有一個特點,趨暗。現代化公路和車輛成了老鼠的自殺場地和工具,每當我們天亮上路,總能看到很多大老鼠被碾死的血淋淋的場面。那不是司機有高超的駕駛技術,而是老鼠跨越公路時遇到車輪駛來,它本能地躲進明亮車燈下的黑暗處。那洽是奪命輪胎,致死不是巧合,小生命沒了。
(二) 物稀為貴
還是那那青黃不能接還會餓肚仔的年代。已是文革後期了,好像國門也啟開一條小縫。中國除了和以前的列強建外交,很多洋貨也能看到。特別是東南窗啟一縫,洋風習習吹拂。我們沿海貧困村落,總有南洋客踏上他們“烏籃血道”唐山的土地。
洋裝和卷髮包裹著黃色的皮膚。他們給我們唐山親戚帶來很多外域收集的“舊落”衣褲,也給唐山人炫耀南洋的奢華。
我家沒有南洋客,鄰居家有,鄰居家八月中秋有南洋檳城來客回唐山。
鄰居家境雖囧,還是備齊雞、鴨、魚、肉盛情款待。我與之為鄰,聞其油蔥香氣,也知南洋客醉翁之意。他們所以唐山一行,除了鄉戀,還有唐山的山水人情,包括唐山的粗茶淡飯,特別留戀曾經的薯簽湯。
番客逗留就那幾天,他們也到我家走動問候。他們驚訝於我家老少三餐的飯菜,每人端的大海碗裏盛滿地瓜簽煮番薯。狼吞虎嚥三大碗。回去路上,他們暗自議論:這麽奢侈,唐山人怎麽不窮死?
番客的見聞,他們不理解。我們更不得其解。
那時,有得三餐地瓜湯飽腹已是萬幸。記得家裏有貯米瓷罐,一點點白米是留到過年過節、祖考忌日才舍得下鍋煮點干飯上供。白米放久了,都生“米蟲”,黑黑的,倒出來就到處爬,小孩子看了怕怕的,我們大人告訴他們,那是米蟲,吃米長大的,不髒。
直到現在,我還能回想到當年百姓家的生活,五十年後,也才能理解當年南洋番客對唐山人評價的意義。就在前天的窗外,新鄰居文乙的老婆破甕在埕前整理新挖的早薯,她準備刨皮抽地瓜簽。我个打招呼,她揚揚手中地瓜說:曬干早薯簽1斤15元。
老天啊,我驚訝於市場糧價之不理智,也不能接受人類對維持生命物質需求的奢變。曾經是難於下嚥的粗糙食糧地瓜簽竟身價百倍。物價並沒有飛漲,以前5斤地瓜簽兌換1斤白米,現在5斤米值一斤地瓜簽。什么道理?
應是物以稀為貴。曾經的臭頭山惠安縣、地瓜鄉,工業化了,山青水秀,地也少有人耕種,番薯成了稀罕物。年青一代沒有吃過苦,沒有嘗過飢荒的歲月,鄉村城市化。到現在,才體悟南洋番客回唐山後,對唐山人的評論,――他們和他們的唐山親戚並不是生存在相同的平行線。沒有富足,他们怎能衣錦還鄉?他们怎麽能理解唐山人物力維艱的無奈,地瓜簽不是吃不起,而是不得不吃。
现在,市場上過期的白米1斤2元賣給養雞戶餵雞,50年前我們吃不起白米,現在,圈養的雞成了“米蟲”,吃白米的雞下的蛋也不值錢。
不同時代的一碗地瓜湯,有我辈曾经的苦涩和我們孫輩責怪老爺們“爺爺爛鳥面,饿腹肚不懂吃肉糜”的天真。
這裏敘述的不是社會上不勞而獲的米蟲。
2024.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