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砰！扭曲变形的门被一脚踹开，屋内昏暗。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却只能让人看清灰尘漂浮的轨迹。
李贺小心翼翼的走进去，倾斜的楼板，到处都是裂缝，让他走得异常吃力。门边一侧的地板已经塌陷，黑洞洞的，不知道落到了几楼。
岳阳和赵兴紧随其后，整栋楼都已经倾斜了，所以什么都是斜的。三人迎着斜面的地板向前，他们听到了里屋微弱的“叫声”。
“在这！”先一步的李贺推开了卧室的门，在手电的亮光中，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正瑟缩在墙角，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狗。
小狗约么两三个月大，还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正是它稚嫩的叫声引来了正在楼内搜索的消防员们。
“小姑娘，别害怕，叔叔这就带你出去。”李贺艰难的越过已经倒地的五斗柜，微笑着对小女孩说。他尽量让声音显得沉稳、自信一些，以安抚受到惊吓的女孩，还有同样在害怕的自己。
六个小时前的地震虽然不是特别强烈，但这栋危旧的老楼却没能挺住。一侧的地基下陷了，导致整栋楼都大幅倾斜。之后又经过了几次余震的摧残，让原本就破败的老楼更加脆弱。现在，这栋楼就是一个随时都会全面倒塌的大棺材，埋葬所有里面的人。
大部分居民都已经撤出去了，没有撤走的暂时也没有出去的必要了，他们已经变成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尸体。三人救援小队在这最后一次搜索的过程中，见到了很多。他们也不想和这些人拥有相同的命运，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只是职责所在，无论多么恐惧，也要硬着头皮完成任务。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你的爸爸妈妈呢？”岳阳也扶着压在床上的大衣柜翻了过来。赵兴则直奔另外一间卧室查看。
“爸爸妈妈不在家，都上班去了，家里就我和淘淘。”女孩摇了摇头，又摸了摸小狗的头，示意它可以安静了。女孩显然也是被吓坏了，花猫一般脏的小脸上带着干涸的泪痕，声音颤抖。
一个人被困在黑暗里六个小时，独自面对可怕的地震，女孩没被吓得精神崩溃，还能有条理的回答，已经很不容易了。
“走吧，叔叔带你出去。”李贺向女孩伸出了手，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他并不知道，自己因紧张而僵硬的脸，那抽搐的笑容是多么难看。
“叔叔，我能带上淘淘吗？它是我的朋友，不能丢下它。”女孩没有立刻起身，反而瞪着可怜巴巴的大眼睛，看着李贺问道。
“当然可以呀，它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要不是它的叫声，我们恐怕就找不到你了。”李贺摸了摸女孩的头发，笑着说。可能是因为女孩的善良，他发自真心的笑容终于好看了很多。
“淘淘，谢谢你！我们走吧。”女孩明显松了一口气，吧唧亲了小狗的头一下，就准备起身。
正在此时，房屋一阵晃动，余震又来了。女孩正一只手扶地准备起身，高频的晃动让她身形不稳又坐倒下去，另一只手本能的一松，小狗就掉在了地上，摔得吱叫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被吓的，小狗飞快的从床下钻了过去，穿过已经包头蹲下的岳阳胯下，向卫生间跑去。
李贺已经在第一时间将女孩掩在了身下，晃动的房间就像一个大大的骰盅，所有人都是里面的骰子，准备迎接随机而残酷的生死判决。
【二】
余震很快就停了，房顶掉落的灰尘让空气异常浑浊。剧烈的咳嗽声在不同的地方响起。
“咳咳咳，大家都没事吧？”李贺先查看了护在身下的女孩，发现无碍后，又赶紧询问同伴们的情况。
岳阳和赵兴的回应里也参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但此时，这声音就如天籁般好听，让李贺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们三人一起出生入死十多年了，早已情同手足，折了任何一个他都无法接受。
“淘淘！”正在李贺精神稍微放松时，女孩突然大叫一声，从他怀里跑了出去，同样三两下钻过床下，快得连正在扶着墙咳嗽的岳阳都没来得及阻拦。
“不好！”李贺心理一惊，连忙跨过障碍物向女孩追去。地震过后，可谓到处都是“陷阱”，地板随时会塌陷，吊灯和柜子更是要命的利器，满地的玻璃碎片和尖锐杂物也危险无比。
李贺追着女孩来到卫生间外，只见卫生间的门被斜靠在门框的储物柜挡住，女孩就在门边喊着淘淘，想要从下面的缝隙穿过去。淘淘稚嫩的叫声在卫生间里响起，声音中满是惊恐。
李贺一把抱住女孩，想强行把她带走。此时每耽误一刻，危险就增大一分，他已经顾不得小狗了，毕竟几个人的性命更重要。
“淘淘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能丢下它！不能丢下它！”女孩极力的挣扎，声音尖锐而坚定。她死死的抓住门把手不放，小小的身体里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情急之下，女孩低头向搂住她肩膀的大手咬了一口。
李贺手臂一疼，却没有松手，就任由女孩狠狠的咬着。越来越疼，他也越来越明白了女孩的决心。
“阳子，老赵，先带孩子走！”李贺一咬牙，放开了女孩，同时也挣脱了她的小嘴。他用力推了推挡门的柜子，却没推动，只得一个纵身从上方斜斜的空隙中钻过去。
赶来的赵兴一把抱其女孩。女孩这次没有挣扎，只是眼睛死死盯着李贺的行动：“叔叔加油！”声音中带着期待和崇拜。
岳阳已经跑出了门，他要确保退路的通畅，三人的配合早已炉火纯青。
很快，一双手把小狗从下面的小缝隙里送了出来。赵兴单臂抱着女孩，另一只手把惊慌的小狗抄起来，急急的喊道：“老李，快出来，我们走！”
李贺的身影已经窜上了障碍物的上方，就在此时，一阵剧烈的摇晃，余震又开始了……
很快，摇晃再一次停止。把女孩和小狗护在身下的赵兴抖落了身上的灰尘和墙皮，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电。
“老李，阳子，我们赶紧出去，这楼撑不住了！”就在手电光一晃时，赵兴看到旁边的承重墙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中间的数根钢筋已然折断，就那么斜斜的刺出了墙面。
岳阳的回应从楼道里传来，而李贺却没有了声音。
赵兴心理一紧，赶紧放下女孩，把小狗塞到她怀里，举起手电走过去查看。只见李贺趴在挡门的储物柜上一动不动。
“老李，赶紧爬过来，装什么死狗。”赵兴晃了晃李贺的肩膀，看李贺有了动静，就佯怒的笑骂了一句。
“老赵，你们……赶紧走吧，我……我恐怕是……走不了了……咳咳咳”微弱的声音，伴随着咳嗽声。
一股水雾喷在了赵兴的脸上，赵兴手一抹，用手电一照，只见手上全是血。再一照李贺，眼前的景象让赵兴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殷红的鲜血顺着李贺的嘴角如小泉般流淌，已经殷红了一大片地面。一大块上层的楼板压在李贺身上，楼板中的一根钢筋直直的扎进了他的后背，把他死死的钉在了身下的柜子上。
“老李！”赵兴的惊叫引来了楼道里的岳阳，两人合力想把压着李贺的楼板抬起来，却只是引来了李贺痛苦的闷哼和喷涌而出鲜血，楼板却纹丝未动。
“别费劲了……没用的……咳咳咳……应该是扎穿肺了……”李贺咳嗽着说。
赵兴和岳阳只能停手，他们都知道，就算有力量能把楼板抬起，把钢筋拔出来，也只会让李贺死得更快。两人绝望的看着李贺，心痛如刀绞，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叔叔，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不知什么时候，女孩走了过来，低声抽泣着说。她已经看出了李贺的糟糕情况，而这一切，与她的倔犟和坚持离不开关系。
“一只狗！就为了一只狗呀！！！”赵兴痛苦的大喊，双手狠狠的敲着头上的安全帽。
岳阳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愤怒的瞪着低头抽泣的女孩，想骂两句，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咳咳咳……孩子，这不怪你……咳咳……不是你的错……你……想保护……你的恩人和……朋友，这是……你的责任……咳咳咳……我要……保护你……这是……我的……责任。我们……都做得……很好……”李贺短短续续的声音越来越小：“把你的手……伸过来……让我……咬一口……你就……不必自责了。”
女孩连忙伸出手臂，凑到李贺嘴边。李贺又咳嗽了几声，艰难的张开了嘴……
【三】
“这消防员死得太不值了！为了一只狗，毁了一个家庭！”
“这他妈谁家熊孩子？妈的，为了自己的狗，就能让消防员冒险吗？”
“人肉丫的！必须抓她到李贺的陵前忏悔！”
“怎么死的不是她？！这种人长大了也是社会渣滓！麻痹的，气死老子了！”
“救狗有什么错？人的命是命，狗的命就不是命啦？”
“我去你MLGB的狗奴！爱狗爱到没了人性，就欠把你丫当狗给炖了！”
……
陈婷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她怎么也没想到，事件会变成如此模样。当时为了抢新闻，急急忙忙把打探到的消息发布出去，却引来了轩然大波。
网上已经乱作一团，愤怒的网民们叫嚣着，咒骂着，甚至展开了人肉搜索。过不了多久，女孩的所有信息都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小小的生命能承受这铺天盖地的恶意吗？陈婷不敢想，她后悔的抓着自己的头发，生生的扯下来一缕都感觉不到疼。
“让她和她的狗去死！我想爸爸！”李贺上中学的儿子发了这条微博，自然又是给原本就沸腾的网络浇了一勺油。陈婷的手一直在颤抖，事件早已脱离了任何人的掌控。
她曾试着用后续报道的形式为女孩说两句好话，却被没有理智的网民骂得狗血淋头。说她当婊子立牌坊的有之，说她拿了女孩家钱的有之，可怜她被黑恶势力威胁的亦有之。
陈婷放弃了，她没有任何办法阻止，甚至延缓事态的发展。可讽刺是，就在她为自己的愚蠢而懊悔，为女孩即将面临的遭遇而担心时，却收到了公司的巨额奖金。
她的报道上了各大网站和新闻媒体的头条，她一战成名，只是这“成功”的垫脚石是一个女孩悲惨的未来。
陈婷头脑一片空白，她漫无目的的点开一条条的新闻，突然一个画面映入了眼帘，让她瞬间浑身冰凉一片。
这是一个播放量正在飞速飙升的视频直播，视角从某栋楼的楼顶拍摄。直播人很是小心，画面的一半被矮墙挡住，显然是在偷拍。而画面的另一半中，是一个女孩的侧面，她站在楼顶的边缘，怀里抱着一只小狗。
陈婷猛的起身，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抓起手机就冲出了家门。
“亮子，快看XX视频网的直播头条……对，就是那个女孩！赶紧查出来具体位置告诉我，然后赶过来。”陈婷撂下电话，车已经开上了大路，向着市区狂飙而去。
十几分钟之后，陈婷把车停在了马路中央，因为前面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她下车狂奔，很快来到了一栋6层的居民楼前。
这里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数辆警车和消防车停在附近，消防队员正在忙着给一个大垫子充气。民警们疾声厉色的喝令看热闹的人离开，但显然是徒劳的。一个小小的身影就站在楼顶的边缘，平静的看着下方举起手机拍摄的人们。
“警察同志，让我过去，我是记者。”陈婷挤过了人群，急急的向一位民警说道。亮子也赶了过来，无声的站在她身后。
“我靠，这都什么时候了！报道？还他妈有没有人性？”民警气得爆了粗口，怒目而视。
陈婷一拍脑门，也不解释，迎着周围人鄙视的目光，拉着亮子走出了人群。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里，然后观察周围，发现旁边一栋同样高的楼与被封锁的楼非常近，中间也就三米左右的距离。陈婷从附近的工地找来一块三米多长的木板，抱着就冲上了旁边的楼，亮子紧随其后。
来到楼顶，陈婷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将木板搭在了两栋楼之间。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根本不停留，咬着牙飞速的跑过了仅有半米宽的木板。整个过程快得连楼下观看的人都没反应过来。
等到了对面，陈婷的气一泄，才感觉到腿肚子发软。亮子没跟过来，他只需要掏出手机将镜头推近就行了。
楼顶上，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位警官正在轮番的劝说。一位中年妇人被其他民警死死抱住，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而站在楼顶边缘的女孩却没有任何回应，就那么静静的站着，双眼无神的看着下面躁动的人群。
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甚至完全没有任何的情绪。怀里抱着瑟瑟发抖的小狗，小狗很安静，仿佛是知道要发生什么，把头埋进了女孩的怀里。
趁着所有人都没发现她，陈婷从另一个方向缓缓的接近了女孩。当有人发现并惊呼出声时，她已经走到了离女孩不足十米远的楼顶边缘。
陈婷深吸一口气，一脚夸上了边缘的石台，与女孩平行，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位置。楼顶的所有人都惊得没了声音，楼下的人群却惊呼声又起。
【四】
“你的事，是我放出去的，对不起！”陈婷故作平静的说，她让眼睛看向远方，极力控制着不看下面。把双腿绷得笔直，就像站军姿一样，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不必因为腿软掉下去。
女孩终于有了反应，她转头看了陈婷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说，又把头视线转向了下方。
“他们都想让我死，我也确实该死，我们都该死。”过了良久，女孩抚摸着小狗，平静的说道。声音冰冷，仿佛不是在说她自己的事。
陈婷没有急着劝说，她知道，只有心如死灰的人才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语，一般的劝说根本没有作用。咬了咬牙，心理做了决定，她要冒一个险，如果失败，就陪女孩一起死。
“孩子，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你想保护你的恩人和朋友，这是你的责任。我要保护你，这是我的责任。我们都做得很好！”陈婷缓缓的说出了李贺这段话，然后闭目等待着上帝的命运裁决。
良久，没有听到任何人的惊呼声，陈婷睁开眼，看向女孩。发现女孩正看着她，眼中满是泪水。
“孩子，我不想给你讲什么大道理。如果你跳下去，我就跳下去，我有罪，陪你一起死是应该的。但在那之前，我想给咱俩最后一个机会，可以吗？”陈婷镇定的询问。
“还有机会吗？他们都想让我死呀！”女孩哭着说。
“如果他们又不想你死了呢？”陈婷说着，掏出手机，把屏幕给女孩看。
只见屏幕上是她们的直播画面，下面有一行字，正是李贺对女孩说的那番话：“孩子，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你想保护你的恩人和朋友，这是你的责任。我要保护你，这是我的责任。我们都做得很好！”
后面接着写到：这是牺牲的李贺同志对女孩说的最后一句话，请岳阳和赵兴两位消防员出来作证。
最后是一个投票：
1、希望她们俩去死！
2、不要跳，女孩应该被原谅！
陈婷就这么举着手机给女孩看，女孩也平静的注视着手机，看着投票的数字在不断的攀升。
突然，一个人也站到了楼顶的边缘，是那个中年男人。他什么都没说，就站在离女孩几米远的地方，与她平行，看着手里的手机，那里同样的数字在跳动。
又过了一会儿，中年女人也站到了楼顶的边缘，她挽住男人的手臂，眼睛盯着他手里的手机屏幕，这次没有人阻拦。
楼下已是鸦雀无声。
【五】
女孩将一束花放在了李贺的墓前，身后是中年夫妇。他们一起摆放贡品，擦洗墓碑，焚烧纸钱，上香，跪拜。三人起身，又转身，给来到旁边的一对母子鞠躬。
一身黑色礼服，面带黑纱的妇人轻轻抽泣着。她旁边的少年却皱眉紧盯着女孩，良久才缓缓说道：“我不恨你了，那不是爸爸想看到的。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女孩默默的点点头。她抬起手，把袖筒拉下来，露出一截手臂。手臂上有一圈深深的牙印，时隔一月有余，也没抚平痕迹，显然咬得极深。
“李叔叔说我不欠他，我相信他是真心的，那我就不欠他。但……我永远欠你和阿姨的。你可以随时来咬我一口，我等你。”女孩说完，三人又向母子深深的鞠了一躬，转身离去了。
男孩看着三人渐行渐远，他拥抱了一下母亲，把手里的花放在了墓前，挨着女孩的花。
（全文完）
2019.01.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