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爱过一个遥远的人,他从来都不让你绝望,是你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他永远是年轻的,美好的,光芒万丈的,他永远在那里,好像信仰一样。
——题记
有一年,每个周二、周五的中午,我都匆匆地离开校园,带着一本书,或者一段心情来到省立医院。我会穿浅蓝,或者淡紫,手里握着一把花,踩着尚在改进中的凌乱步伐,沿着电梯直上,当数字升到7的时候心跳会骤然变快。
趁着医院的午餐时间,将那几朵花插进值班室的门把上。
断然不敢久留的,怕遇见旧时人,怕被戳穿心事,更怕太多的意难平。
在三楼的茶餐厅,要一杯白开水,开始一下午的阅读。周遭人来人往,孩子的哭闹,大人的病容,而往往我在这种嘈杂里读书效率最高。
那是我的私密后花园,从没任何人知道。只是那一年起我开始在网上,在小说里越来越多的提到小涂医生,于是关心我的人都开始关注他,热爱我的人都开始喜爱他。
可是我从不敢言说,甚至不敢重逢。哪怕我有他的号码,有他的住址,有一切可以联系到他的方式。一个十几岁病弱少女对自己看护医生的爱恋,卑微而虔诚,随着时间的演变,近似敬仰神明。
与小涂的故事是这样,2008年3月,我因为右腿的恶化休学住院。那时与医院一墙之隔的公园里,碧草纷发,桃红柳艳,江畔尽是一家人在春光里,蹦跳或行走。而我却再也走不了一步,在万物复苏的春天,等待着安假肢或是坐轮椅的宣判。
骨科从来就是个残酷的地方,每天有着无数的人从车祸现场或者别的意外中血淋淋的被送来,他们争病房,争主医,更争活下去的契机。病人们都是一具具残缺的身体,家属们都是一张张憔悴的脸,医生们行迹匆匆,只在清晨如一拨天使纷至,然后四散在不同的地方,再也不能轻易找到。
如果说这个地方的人只能分为这三类表情,那么我固然不属于憔悴家属,也不太像是萎靡病人。倒更贴近于那帮镇静的医生,他们是对惯看他人生死好坏麻木,我是对自身变化去留亦能麻木不动容。年少的文艺情愫根植在我的骨子里,无论境遇如何,我始终能带着欣赏小说中故事发展的心理来观看,投入亦撇清,有另一个灵魂高居于云上。
然后我遇见了小涂医生,他在我住院的第一天夜里突兀地打开了我头顶的吊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不是“你什么毛病?”“你什么症状?”而是“让我看看你。”轻轻软软的一句话,却如黑暗中唯一的天窗,自他来后繁星璀璨。
有着天使笑容的小涂,自然不能归类为麻木的医生,所以迅速带领我揭掉了自身的“麻木”标签。欢喜与悲伤都开始很明显,鲜活的情绪如同血液在体内潺潺流动。在清晨,在夜晚,在窗前,在走廊,看见他就很安心,看不见就会焦虑。他是我的镇定剂,是营养液,是阿姆西林。以温柔为媒介,缓缓输入我体内,让生命得到新的给养。
那时我已不怕宣判结果,却怕匆匆出院,再也不能见他一面。爱情在不知不觉中来临,在我渐已失去生命力的体内生根发芽,竟也长出了繁盛的花。
小涂还是那样,阳光洒在他淡蓝口罩的脸上,五官中只能看见双干净明澈的眼睛。而那双眼睛在大多数时间都呈现出月牙般笑弯了的弧度。他的动作是娴熟而轻盈的,往往在笑话与笑话的缝隙里就已轻快完成。
可是,在此之前我的世界也曾乌云压顶。父母带我看过很多的医生,他们统一着表情,严肃的一张脸,轻微的摇头,悄悄地喊我父母出去谈话。回来的时候,父母的表情也开始变得愁苦而严肃。世界虽大,留给我的只剩了那一个病房,而病房的天空阴云密布。我压抑得想逃,看着下面的湖光水色忽然想到了一些轻快的终结。终于在有一个下午,父母外出采购,医生短暂午休。我忍着右腿的巨疼,一步几停顿,花了很长时间,走到了医院的出口处。
外面的世界,车如流水,行人如织,他们相爱却争吵,为琐事斤斤计较,迎面就是一个八点档肥皂剧真实现场,女人扇了男人一耳光,摔了手机钱包,负气往前跑。她哭得眼泪哗哗,我却那么羡慕她,她有腿啊,多好多好。
我也还有腿,不过它已脱离我的掌控,就快不属于我了。很艰难却坚持着往终点走——前方的湖,距离我只有300米。一个正常人几步就能走到,我却在挪动了半小时后依然只能望其项背。生命的无望,不在于没法选择要如何活,而是连不活也不可选。
刚刚下过雪的初春里,我出了满身的汗。时间在脚下碾磨着细沙的当口,如细沙般流过。快要到上班时间了吧,街口的人突然行迹匆匆了起来。只差一条斑马线,跨过去就是终点。我却突然看见了他,小涂,笑容明媚的小涂,没穿工作服的小涂,了解全部的小涂。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红灯的距离,他冲我笑,招一招手,仿佛洞穿了我的所有。数字跳动了一下,红灯变绿,他走了过来,牵过我的手,一句话也没说的带我回去。
回去,回到34床,牵引,输液,检查,报告。他再也没跟我说过那天的事,而我却已接近一个真相的边缘。在生与死的界限,在命运的转弯,在看见小涂的那刻,求生的欲望是如此强烈,那时莫说自我了断,死生拽我我也不会走。那就是“爱”吧,是被此前的我嗤之以鼻的“爱”,是拥有神奇养分的“爱”,是我心底不可取代的“爱”。
外面的世界依然草长莺飞,我的心里也有片桃源沃野。小涂的到来是那缕清风,吹响了整个春天。
他陪我的每一天,从清晨到暮合,从质疑到结果。后来,我平静的接受手术,只在醒来后迫不及待地找小涂。眼睛被麻醉剂辣出了眼泪,在迷蒙的视线中看见他过来握着我的手,轻柔地说“没事,陶丫头,我在这里,一切都过去了,而你胜利了。”这一幕在我后来的回忆里越来越模糊,像是我在麻醉中做过的一个迷梦。
手术前一天的夜里,他跟同事打赌我的情绪。他同事猜测我可能紧张,他认定我必然活泼。当两人从值班室一路争论着来到病房时,我正斜靠在窗前对着星空做着玫瑰花,脸上不自觉的笑,被他们收入眼底。同事告输着离开,他坐在我的床前,陪我闲散的聊天。
那是我们间最长的一次交谈,没有病理,没有报告,没有病人,没有医生。我说我最爱的《小王子》童话,每颗星星里都有一朵花,说藏匿在雪后的仙踪,造物者有着最神奇的恩宠。他微笑着聆听,后来聊到他的大学时代,阴差阳错选到的却是后来挚爱的专业。我有好几次想问问他曾经的爱情,终于咽了回去。夜已深,我们就要回到泾渭分明的房间里去,交错开彼此的人生。
那场手术进行了六个多小时,从清晨一直到午后,醒来后我迫不及待地找他。眼睛被麻醉剂辣出了眼泪,呢喃的人是他,看见的人也是他。做穿刺的左手被绑成兔耳朵,在柔软的召唤,小涂上前握住它。
他爱过我么?还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
他守护了我一个月,几乎寸步不离。在我每一声尖叫未及落地时,便以秒速冲了过来,帮我调整姿势。他说:这样的疼让他心疼。这一句辗转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只觉好似情歌,前一刻还与我相纠结的疮口,迅速得以安静恬适。
我后来的生命也曾出现过旁人。他们有的出于爱,有的出于好奇,也曾守候,只是终究如昙花一现。那样的保护并不总出现在我需要的时候,当我真需要时却又消失无踪。
只是那一年,那错位多年的骨骼,搭乱的神经,浮躁的心绪,我所有的所有,都得以温顺了下来,都那么肯听小涂的话。30多厘米的假体移植进体内,没有任何的排斥与异样,没有发烧,没有病变,甚至没有用镇痛棒。时间并不难捱,因为他总在。
他总在,在每一个我需要他的时刻。
分开的无垠与漫朔,令我的记忆开始模糊。模糊到那时的分别,我们到底有没有说好再相见也不太记得。
后来有一天,我看了一部电影。电影重温了08年的汶川大地震,我才想起在那年5月12号前我们一直有着通讯和相邀。我躺在小城的房间,他留在原先的地方。再次相见,是我日复夜里持续做牵引的唯一动力。
那一次与这些年一样,小涂维系了我的信仰,却在我沿着信仰,抵达目标时抽身离开。我折返回到合肥时,他作为医疗队去了四川。我们之间错过的又何止是时间?
我在大二那年过上了迟来的大学生活,脚步自如,身心轻快。我逗留在图书馆,将有限的时日耗费在被工程学科生遗忘的医科书旁。那些书真新,真厚,甚少有人碰触,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灰。我拾起它们,像是无限的靠近了他。我在那一年,报名了中医药学院的招生考试;也是那一年,过得像个医科狂人也像是女诗人。
每次考试都在不同的地方,复习温书的时候,熟悉考场的时候,考试结束的时候,我总是绕道去省医七楼。我会穿浅蓝或是淡紫,穿梭于那些白衣飘飘的医者与面容憔悴的病人之间。像是看见了梦想的曙光。
我很快从原来的学校离开,匆匆办了实习证明,我不爱缜密的程序,也不爱冷漠的校友。我与从前彻底割断联系,唯一能看见的只是那个人。那个人曾出现在我生与死的缝隙,曾照亮我穷途末路的梦想,他曾说我像个女作家,最不济也会是女文青。发声叹息都耐人推敲的那种。他不知道我在学的专业是计算机,我的就业方向是程序员。是麻木严谨的那种人,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很糟糕。我必须在糟糕来临前终止它。我给了自己五年期限,成为我理想中的他,抑或他理想中的我。
我说:如果末日未来,预言不真,五年期至,我成为那两种人中的任意一种便去跟他告白。
说时遥遥无期,转眼期限已至。
我没有成为原先预想的任何一种人,人生也没有我所想的那么风顺。我在每次遭受挫折,感到绝望时都去省医后面的公园。夏天开了一池荷花,冬天落满大雪。年复一年,我还是没有去告白。
却已经搞明白,那样的感动与期待,全部存在,却无关乎爱。我在不可能的时间,不可能的场合为自己的人生预留了一个悬念,自此分开上演。任他填满了我荒芜的青春,竟也令其一点点变生动。
他留给我的潘多拉盒子里不是重逢不是爱情,而是明朗、乐观与善良。这是我越来越清晰知道的事情,也是我越来越庆幸的事情。
那么就此分别吧,在我心里居留了五年的人。你是在我最不懂事的年纪,遇见的最好缘分。我不轻易哭,更不轻易绝望;不胡乱发脾气,更不轻易迁怒于人。我对自己的人生坚定而认真。这些都是那场缘分里,你所教给我的事。
而我们之间,像是我19岁时写在日记本末尾的那句话——未曾开始已终结。
2012年12月21日写于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