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课老师提到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翻译《论语》中的这段话: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同学们的见解大多是这样的:
叶公向子路问孔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子路没有回答。孔子说:“你为什么不说,他这个人发奋用功,忘记吃饭,快乐得把一切忧虑都忘了,连衰老到来都不知道,如此罢了。”
可是老师提出了一个和我们大多数迥然不同的观点。摘录概括如下:
1.其为人也
一般都解释为他这个人,但这个不是太符合古代汉语的语法现象,因为我们通常用“也”“者”表判断,很少用“也”来表语气助词。
因此虽然没有进行深入的研究,但我觉得更好的解释是把“为”读第四声,作介词,即他这个人老替他人着想。这就是判断句。
2.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为什么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呢?这是孔子对自己的评价。他应该是从多个方面评价自己的。别人问你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得从多方面来评价自己呀,不能简单地把自己的低级趣味告诉他对不对?
(1)发愤
很多人动不动就把“发愤”作为一个合成词,但古代汉语当中,尤其在《论语》当中,他一般是单音节词占优势。
“发”和“愤”各有各的含义,发是启发,愤是思考。所谓义愤填膺,“愤”是心里把他想明白,但是又说不明白,处于这样一种似懂非懂的状态。
所以,这个发愤呢,实际上就是诱导人,启发人,就是一种教育。启发诱导别人,就可以忘记吃饭——这正是孔子的一生的追求,就在于教育。
(2)乐以忘忧
“乐以忘忧”中的“乐”读“yuè,“乐以忘忧”就是“以乐忘忧”,即用音乐来忘掉自己的忧愁。
“乐以忘忧”是个介宾短语,宾语前置,这是符合古代汉语的一个语法现象的。
从两个方面来讲,第一是他的理想是什么,第二是他的情绪是什么。
如果我们按现在那个解释,发愤读书忘记了吃饭,高兴得忘记了忧愁,你说这语言多啰嗦啊,这哪是论语当中的语言风格,完全是我们现代说话不利落的人的一种表达方式。
3.不知老之将至
意思就说我这个人啊,一生以教育为追求,启发别人为目标,用音乐来忘掉自己的忧愁,不知不觉岁月就老啦。
这样呢,我们的解释是清晰的,无论你从教育的角度,还是从尊重文本的角度,还是尊重孔子的思想感情的角度,我觉得更加合理。
现在网络上的这些解读,我觉得不是太好,因为“发”和“愤”我们可以再联系孔子“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拿那个句子里的“发”“愤”来解释这个句子。互文性的解读是我们文言文文本解读、翻译的一个重要方法。
翻译的不同其实是代表着对文本内涵、语法现象的理解不同。
但是我个人对老师的这个观点持有疑义。
1.其为人也
理解为“为他人着想”,实在非常牵强。第一,与前后文不连贯。就算后面解释成“一生以教育为追求,以启发别人为目标,用音乐来忘掉自己的忧愁”,但是怎么和“为他人着想”联系起来呢?
我觉得还是按原来的解释“他这个人”更加合适。承接前文“叶公问孔子于子路“,也就“孔子这个人怎么样”回答,哦他这个人啊,“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至于“也”的语法现象,我认为“也”在此处是句中语气词,表停顿。为此,我特地查阅了胡安顺老师主编的《古代汉语》教材。在书中第五单元语法(上)第六节部分(p591-603),谈及了语气词的用法,其中涉及到“也”作语气词的用法。
众所周知,语气词按照其位置可以分为句末语气词、句首语气词、句中语气词三类。“也”可作句末和句中语气词。其中,“也”作句末语气词的用例颇多,也更为人所知晓,包括陈述、疑问、祈使、感叹四类。老师提到的“也”多用于判断句,就包括“也”在句末作陈述语气词的用法。
甲、陳述語氣詞
“也”的基本作用是表示肯定、確認的語氣,屬於體現靜態的語氣詞,故多用在判斷句的句末肯定謂語和主語之間的關係,現代漢語中沒有相應的詞對譯。例如:
①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 《左傳·宣公二年》
②子曰:“鄉愿,德之賊也。” 《論語·陽货》
③帝嚳高辛者,黃帝之曾孫也。 《史記·五帝本紀》
但是,“也”作句中语气词的情况也并非没有。直接上图。
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也”在句中的用法:
“表示停頓語氣,用在主語、狀語或複句的前一分句之後,延緩語氣,引起下文。”
把这个用法套在“其为人也”上一比对,再联系用法相似的“与”,不觉得很有道理吗?
我个人感觉“其为人也”和例③ “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的结构挺相似。相类似的句子还有“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但是无论是“禹之王天下也”还是“臣之壮也”,里面的“也”都可以翻译为“……的时候”,这一点“其为人也”不大一样。
2.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我觉得联系《论语·述而》中“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一句来解读“发愤忘食”是很有道理的。
何为“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愤:心里想求通而又未通。悱: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孔子说:“不到他努力想弄明白而不得的程度不要去开导他;不到他心里明白却不能完善表达出来的程度不要去启发他。”
进而将“发愤”理解为启发诱导人思考,即教育,我是可以理解的。
“育”,《说问解字》的解释是,“养子使作善也。”上形下声。上边的字读“tū”,是倒过来的“子”形状,意思是“不顺忽出”,即逆产。因此可知,“育”由一个教育过程,即从善的对立面走向善,有改邪归正、返璞归真的意思,这就是教育的作用和意义。
孔子周游列国多年,门下弟子众多,他在政治失意的无奈下播撒下无数颗教育的种子。他为教育“忘食”,是符合孔子这个教育祖师爷的形象的。只是不知道是否有过度解读的嫌疑。
3.乐以忘忧
古代汉语中在强调介词“以”的宾语时,常把其宾语放在介词“以”的前面,如“夜以继日”,“是以”。胡安顺老师的《古代汉语》教材里这样写道:
介詞“以”的賓語可以提前或省略。例如: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論語·爲政》
“吾道一以貫之。” 《論語·里仁》
因此,把“乐以忘忧”理解为“以乐忘忧”的宾语前置,在语法上是讲得通的。
但我觉得这里的乐,一旦理解为名词“yuè”,就绝不该简单地理解为“音乐”,而应当理解为“礼乐”。事实上,孔子毕生的理想不是教育,而是恢复礼乐制度。“乐”在当时,绝不是像今天主要承载的是娱乐功能,更重要的是一种制度的象征,它是有深刻的文化内涵的。音乐几乎出现在每一个重要场合,不同地位的人享受的是不同规格的礼乐,而搜集民间的音乐也可以观风俗之盛衰。音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礼主别,乐主和,二者互补,不可分割。
《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南怀瑾先生曾在《论语别裁》中译为“孔子在齐国听到了舜时的《韶》乐,心境到了忘我的境界,很长一段时间,他吃饭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吃饭。孔子感叹道:没想到音乐的美妙能达到这种境界”。
按照南怀瑾先生的这种理解,“以乐( yuè )忘忧”的说法是成立的。不过关于这一句的话的解读还有不同声音,但不可否认的是孔子对于“乐”的重视。例子还有很多: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所以,“以乐忘忧”的说法我是赞同的,比单纯的快乐更有深度。一本《论语》中,逐梦达人孔子几乎谈及什么都可以扯上“礼乐仁爱”,那么如果让他只用一两句话来介绍自己的时候,他却丝毫不谈及自己的终极理想,倒有些不像是孔子的作风了。
4.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献身教育、献身礼乐理想,这样的孔子大概是幸福的。只要每一天都朝着这个方向走,他是不会察觉什么叫做“老”的,是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的。他也不遗恨一生都浪费在了这项“知其不可”的事业上,他只知道每一天都无愧于心。内心丰盈、目光坚定的人哪有老去的时候呢。他们每时每刻都焕发着年轻的生机,即便肉身毁灭,他们的精神也从未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