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注:选材于越剧《宫墙柳》,讲述明成化年间,后宫万贵妃无嗣且嫉妒成性,凡宫中有孕者一并仗杀,以至于东宫虚位。因此宫中首领太监张敏设一计,巧布密思,令宫女宫柳儿诞下皇子,密藏六年才得以公之于世。后因纪氏不能见容于贵妃,被其赐死,自缢于冷宫之中。
【壹】
春色溢满了整座北京城,却迟迟未有抵达这朱墙凛凛的院闱深宫。
我在晨时的薄雾中睁开眼,青石砖,琉璃瓦,仍旧带着日光暖不化的冬寒。
我是一株柳,宫中的柳。
自打先皇迁都至此,我便被锁在这宫墙之内,抬眼只见方寸青天,垂首不过尺丈庭院。日复日,年复年,我不知自己已在这院中站了多少个年月,又看过了多少场春去秋来,人聚人散。
这宫殿本也巍峨辉煌,住过易了又易的粉黛佳人,也曾莺歌燕舞满团热闹。只是朝夕葱茏,现如今此间只余一派萧索,成了罕有人烟的清寂冷宫。
宫中多年,看厌了勾心斗角鲜血淋漓,我又何尝不曾寂寞过,只是寂寞无人晓。谁又会像那抚物感怀的诗人一般,去在意一株柳呢?
除了她。直到我遇见了她,才复又在这寥寥之中,觅出了难得的趣意。
初见她时,也是这样一个浓雾霭霭的清晨。殿中新拨来了几个洒扫俾子,她是其中一位。明明众人都着了同样淡色素雅的宫裙,她却超众,气度挥散了灰蒙的雾色,窈窕地跳脱出来。
俾子们奉命在殿中驻下,打理看守此处。冷宫活计清闲,她们便时常聚起谈笑。而她生得腼腆和静,不爱碎语闲言,因此每每只能躲来我身下歇息。
我一低头,便可将她看的清清楚楚。妩媚的长眉,细致的鼻唇,和着一双碧清如岚的妙目。一张素面清如星月的她,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初时,我只讶于她这样动人心魄的美,后来她突然开口同我诉说心事,才又使她在我心中彻底重上几分。
她说她姓纪名宫柳,生于温山软水的江南。她又说,江南有许多柳,依水而生、风姿旖旎的柳,她见我就如同见到了故乡一般。
宫柳儿,宫柳儿,我在心中默默念过她的名字,想着她竟与我与这宫廷,有着这般微妙的缘分。
她爱笑,笑容浅如烟云,话却是极少的,只偶尔与我言语几句,其余闲暇的大多时间都是在刺绣,绣那种精致小巧的香囊。
这些年宫闱里乱的紧,专宠的万贵妃蛮横善妒,后宫里有孕的妃嫔宫女皆被其于暗地里陷害处死,偏偏皇帝还是万氏一手带大,碍于旧情,也拿她无奈。皇帝被束的久了,万氏又年老色衰,他便常偷着临幸有姿色的宫女,待到东窗事发时,却不管不顾了她的死活,任由万氏出手。
柳儿姿色这样好,我渐渐担心有一天她也会被皇帝瞧上,有了身孕便性命不保。
宫里人多口杂,消息也风一样溜的急,柳儿虽来的不久,却也是很快便知道了这些事。她初听了消息,便蹙紧了眉头叹:“入宫前原也是听过的,只是没想到竟这般凶险,方才见别院的姐姐被贵妃赐了棍子,就那样被活活打死了……”
她将头靠在我身上,极小声地喃喃着,细瘦的双手拢着手臂,又颤颤道:“让人见了,直寒进骨子里。”
她苍白着面孔,眼底汪着水雾,我看着,心下不由得柔软,晃动枝条努力去抚她的脸,她似有所感,寻回了那抹浅笑,略略抬手虚抓了抓,柳条上新抽的嫩芽碧玉一样剔透,由她衬着,竟显得可爱。
我在心中将她当了朋友,虽不能开口与她怅然攀谈,却也能赠她七分春色怀念故乡,予她一个静谧之地。
【贰】
日子一日紧似一日的溜走,春风收了尾巴,夏天便到了。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近日柳儿不知从何处学来一首诗,时常念于我听,我听了,也似她一样甚是喜爱,特别这第一句尤是好听。
夏日渐深,日光灼灼晒的我浑身懒洋洋的,柳儿在树下摇着蒲扇出神,她今日一直这样讷着,似是有什么烦心之事。
我担心她,却抵不住困倦睡去,醒来时黄昏已近,天边堆着明亮的几层暖色,柳儿已不见了踪迹,整个宫殿都浸在血色的空寂中。
那一晚,柳儿没有回来,之后几天也再不见她的身影,我心中有着不详的预感,却只能不停的安慰自己说,她也许只是被调去了旁的院子。
可事情终究还是到了最坏的地步,殿中婢子们的碎语被我听了去,这才知道,柳儿不是被调到了别的地方,而是被皇帝留在了奏事处。
我心下一片冰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柳儿这样安分,日里又鲜少出去,到底是怎么入了皇帝的眼。如今皇帝临幸于她,万贵妃若是知道了,便绝对不会放过她。我辗转焦急,却只能空望着那遮天蔽日的宫墙,什么都做不了。
心中那团为她而起的星星之火化为灰烬,我这一腔中又只剩了苍凉,我想,可能这就是宫墙柳的命吧,我们两个,注定困于宫墙,死于宫墙。
渐渐的,我甚至开始要自己去忘了她,可这日子越久,我却越发记她更深,仿佛她已是我心上的一部分。
她在某一日的午后回来过一次,消瘦了许多,面目苍白着没有一丝笑意,我看着她,心里某一处开始隐隐作痛。她停留的时间不久,同我絮絮说了些话之后便匆匆离去。
她同我说,是公公张敏以她家人性命相要,逼她侍奉了皇上。她说:“卑贱之人,身不由己,既然我命当如此,便认了 。”
我看见她眼中有泪,却从头至尾都没有落下来,就那样生生噙着。
【叁】
那日之后,柳儿便再也没有回来过。转眼已有两月有余,夏已入末,我清晰的感觉到身体越来越疲乏,等到秋来柳叶一枯落,我便要沉睡,至明年开春才会醒来。
我虽身不能动 ,却也能托燕儿日日去看她一眼,她说见我如晤家乡,我便每日赠她一条柳枝到窗前。
燕儿说她过得很好,皇帝待她恩宠有加,又将她护的周全。如今事情也没有闹到万贵妃面前,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容不得我宽心几日,柳儿怀了龙子的消息便已不胫而走。万贵妃很快彻查下去,皇帝将柳儿从奏事处逐了出来。一切发生的都太过突然,当我看到她孑然一身仓皇逃回来时,便知这一次会是九死一生。
她失魂落魄的向我走来,仰头站了许久,几次蹙眉凝泪却都未曾哭出来,那一刻,我多想能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一声,不必怕。可我不能抱她,更没有能力去保护她。
柳儿一言未发的离开,我看见她原本清澈的眸中一片死灰。
万贵妃亲临殿里,不消片刻,打骂声告饶声穿透窗牖传入耳中,我心焦急涌着一腔怒火,身体兀的传来一股子撕裂般的痛楚,直疼的我浑噩过去。
恍惚间所有声音都淡了,只隐隐约约听见有两个人在我面前窃窃交谈着,言及密室之类,我勉力睁开眼去,只看见两个模糊人影,着着暗红的宦官衣裳。
痛楚渐渐消散,我这才发现,自己竟已浮在了空中。活了几百年,不知何时我有了灵,如今约莫是灵气更盛,便能脱离了原体。
惊喜之余,我慌忙去寻柳儿,幸而她还在这里,被交由太监张敏处置。
我淡了身形,悬在窗前。柳儿磕烂了额角,戚戚跪坐在地上,眼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坚韧,她咬着苍白的唇,向着张敏哀求说:“公公,求公公救救我的孩子!”
张敏眯着眼睛拍拍柳儿的手,安慰她道:“你且放心,咱家定会想办法护你。”
我望着张敏身上的暗红绸衣,想起先前迷糊中听到的谈话,心中一惊,忽然就看穿了他的意图。
现下万皇后势力如日中天,自己却又因年岁已大无法受孕,所以后宫这么多年都未有人曾为皇帝诞下一子。张敏要柳儿去侍奉皇帝,悉心助她藏了两月有余,便定是要设这一计来保下皇帝的血脉。
一切不过都是他设计好的,赌上的却是柳儿的命。
我虽恨他无情,毁了柳儿的一生,可横竖事情都以至此,现如今,我只求他能将她安然护下。
幸而张敏有些手腕,顺利瞒天过海,将柳儿偷偷藏进了冷宫的密室。
柳儿住进了暗无天日的密室,虽性命无虞,却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会是个尽头。我灵力微薄,又是到了秋季,便不能时常去看她。倒是柳儿,深夜里偶尔出来,会趁着夜深人静时来我身边坐坐。
每当夜中月高星朗,天地寂静浩瀚无边的时候,我看着银白月色撒上她柔和的脸颊,便会想,如果她的一生和我一样长,如果我们能一直这般下去,该多好。
可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走的,只能期盼她能一生平安顺遂罢了。
【肆】
转瞬入了冬日,我昏睡过去,可心有难安,睡也留神着,深怕柳儿有什么危险。幸而一切安好,春夏如约而至。
夏初,柳儿诞下皇子,张敏对殿中保护更加周密谨慎, 可到底是藏着躲着的,过的幸苦了些。我不敢现身见她,只是趁她熟睡时去偷偷看上一眼,隐没身形在她身侧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到底为何这样在意?或许是因为太寂寞吧。我自己也不能明白。
柳儿的孩子渐渐长大,不知不觉间六年光阴故去。这六年时间,恬静而又短暂,仿佛只揉揉眼的间隙。
这一年的秋来的极早,常言道秋来多事,但这个秋天的事对于柳儿来说却是喜事。
皇帝年岁渐大,然而膝下仍无一子,眼看其它皇室子弟已然开始觊觎皇位,万皇后终是后悔起当年的做法。事到如今张敏的计成了,柳儿母子总是熬到了出头之日。
柳儿搬去了更大的宫殿,享受万般殊荣,我本该为她高兴,可心头空空荡荡也是真。她才走了几日,慢慢的,在我眼里就开始风不成风,月不成月了。
回想起着短短六年,心中便溢满了温暖。晨雾中巧笑洒扫的柳儿,夜半浸在月色中莹白的柳儿,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她是我一生中最猛烈的欢喜,却终究都成了过去。
只要往后她衣食无忧,我想,我只不过是回到了从前无人问津的日子罢,自是无所谓的。
我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她,在一个无星的夜里。我睁开眼时,她正独自一人在树下绣着一个精巧的绛紫色香囊,唇畔悬着清浅而温暖的笑。我细细瞧了瞧,只见上面绣着的正是一株风姿绰约的柳。
月渐高了,月色从我的枝叶间泄下,染白了她的发。我痴痴看着,她也未曾开口,一切静默的仿佛时间都已经凝固。直到手下的柳结了线,她才起身敛了衣裙准备离去。
我望着她,有些不舍,只是许久也不见她移步离开。我心中方有了疑惑,便见她抬起了一直垂着的头,那一双如柳的眼睛,不偏不倚,刚刚好对上了我的。我心头大动,竟是有些慌了。
柳儿捏紧了手中的香囊,面色红润。她说:“这些年,多谢你的陪伴和照顾……”
她说她虽未曾亲眼见过我,但孩童的眼睛干净纯澈,就算我淡了存在,她的孩子也依旧见了我几次。
我不禁滞了气息,心惊之余却又庆幸,庆幸她心中有我一席之地。
后来她又问我,能否现身,同她见上一面,我心中欣喜万分,却碍于秋风凛冽,只好告诉她要等到明年开春。这是我第一次与她交谈,藏着满满六年的心事。
【伍】
可怜世事捉弄,六年岁月好像只是大梦了一场。
这一次的冬天格外的冷,大雪洋洋洒洒数日不停。方入了春,冬雪尚且厚重时我便早早苏醒过来。
柳儿今天并没有来,我只好化了宫中的宦官去寻她。寻到了那一处宫殿,却见宫门落锁,已然无人居住。
我寻思着,许是皇上宠爱,将她置去了更好的院子,便去随手拉了婢子询问。那婢子却一脸避讳之色,我又问一遍,她才细声说:“柳娘娘,早在年前便被贵妃赐了白绫,薨了……
心头焰灼了一般的疼着,陌生的疼,像是要把心都烧成了飞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去的。进了殿门,只见宫墙边一株高大的柳,春光始盛,明媚而动人。
柳树微不可查的枯死着,今年的春天,它不会再抽芽。远远的,不知谁在糯糯吟着:“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春风熹微,那株柳的枝上,系着一只绛紫色的香囊,香囊随风而动,映出的,是温柔的江南。
【end】
作者:取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