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爸，你的花好幸福啊！”
看到儿子收拾电脑，准备使用客厅大书桌，我捧着我的花回到卧室。为了让他有个专注的环境，我主动让出有利位置。小家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一边收拾电脑，还不忘和我开玩笑。
“哈哈哈……”
我没回头，尬笑化解。父子对话，暗藏玄机。这么说吧，如果生的是女儿，或者在他小时候，她／他肯定是发自肺腑的羡慕，而且保证不会嫉妒。父母的爱已经足够，他们不缺乏安全感。现在小朋友上高中了，成了大小伙了，他这是打趣我捧着花四处乱走。
小时候，为了鼓励孩子读书，我说“学习最大”，看书、画画、写作业，可以“占据”家里最好的位置。这一晃几年，小家伙现在都读高中了，这个规矩延续下来了。所以，看他打开电脑，准备大展宏图，我还是主动让贤。原本客厅书桌上的花，我就随手带走了，想让它到卧室陪我看书，一起晒晒太阳。
自买了这盆花，我就格外上心。只要我在家，一会儿阳台上，一会儿客厅里，一会儿窗台边，哪里有太阳，它就会出现在哪里，我一定时时让它沐浴在阳光下。当然，作为它的主人，有时也难免任性，书桌上没有太阳，它还是要陪我的。
这就是我的花——小叶赤楠。
2.
这盆花是在微信里买的。
可以想像，如果在几十年前，没有便捷的物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吃面的遇不到吃米的，这些盆栽之物，无论如何也不会跨越山河，辗转千里来到我的面前。同样的，哪怕是几年前，微信没有小视频，单纯几个图片，我也不会心动下单的。
我是在浏览微视频信时，无意中刷到这个小叶赤楠：“香水都未必有它香，而且还很好养，那就是小叶赤楠，又叫金丝楠木，花一开满屋都能闻到香味，它冬天不怕冷，夏天不怕热，一年四季常绿，相当好养，浇水就能养好，家有赤楠，万事不难，祝你家有赤楠，万世不犯难……”
大概就这几句话，不知道有没有找人设计过，一个磁性又中肯的男中音，伴随着伍佰“再度重相逢”轻音乐，看着满屏的翠绿，水珠欲滴，细叶葱茏……我就有点动心了，又看到带个青瓷盆，心里暗暗说服自己：单就这个精致小花盆，难道还会吃亏上当？
128元，果断下单！
期待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有了快递短信。三步并作两步，从妈妈驿站取回，迫不及待地打开，瞬间就失望了。看起来满屏的翠绿，结果只有拳头大小，叶子也不鲜嫩，一副少年老成模样，和想象中差距太大了。
真是智商税！我立马清醒过来，有些被欺骗的愤怒。
要不要退货？犹豫了好些天，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几次微信购物体验，几乎每次都是受骗，只能说这些视频做得太好了。
3.
既来之，则安之，留下吧。
按照商家的提示，泡在水盆浸苗，花盆清洗干净，一切收拾利落，就摆在了书桌上。自己挑的，自己选的，一旦接受这个道理，很快便也坦然起来。
看书间隙，把它摆在眼前，呆呆地看着，心中涌起一阵怜悯，丑小鸭慢慢成了白天鹅。没事的时候，就这么静静坐着，从头到脚，翻来覆去，仔细打量。上班前，把它放在阳台上，那里白天太阳充足，光照时间最长。下午没有办法，也只能如此了。晚上到家，第一时间给它浇水，从阳台上取回，又是打量一番。
周末最好，上午阳台，下午西窗，哪里有阳光，我就把它带到哪里。我看了日出日落时间，这样头尾算下来，一天最长它能晒足12小时太阳。别说楼下的花草了，头顶有大树，旁边有灌木，一天太阳不过六七个时辰，即便几十年的参天大树，周边楼房不是东就是西，夏天最长也就八个小时阳光。
看看我这花，全天候大餐，这什么待遇，它祖祖辈辈大概都没碰到过。
有时候饭后遛达，也会端着我的花下楼，专门挑选阳光充足之处，给它放到花园隐蔽角落，一来防范顽童，免得好奇围观摆弄，二来也让它回归自然，不要丧失自然本性。别人遛狗我遛花，它“有腿会走了”，称它为“动植物”不过分吧。
在自然界，会动的叫动物，不会动的是植物。我这盆“动植物”，打破了自然藩篱，想来还古今稀有呢。
4.
我的“异常”举动，引起了儿子的注意。他周末放假回来，看到我们“出双入对”，便问起花的事情来。
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微信购物上。我一直在反思，号称极其理性之人，为何会相信视频推销？
我分析下来，大概有三个因素：一是那个视频拍摄角度有问题，镜头太近，植物看起来被严重放大了；二是这个季节选得好，四五月份万物生长，无形中促使我有买花的冲动；三是那个广告词说的好，小叶赤楠也叫金丝楠木，不但好养还四季飘香……你说说，这么好的花，还不直接下单？
你没有想过退货？想过，想过，犹豫了好几天。想到儿子加入了学校法律社，我还顺便说起了法律问题。按照微信网络购物规定，有7天无理由退货期限。在这个7天内呢，花的所有权属于商家，还是已经转移给了我，可能还有不同观点。这种物权变动方式，也叫所有权保留交易，或者说附条件的所有权转移。这也没什么复杂，只是人们为了兼顾交易效率和风险分担，才设计出的变种的商品交易形态。
儿子听起来有点复杂，说烧脑。我说，给你打个比方，这7天退货期间，如果花已经算我的了，叫退货就不合适了，好像成了二次买卖，所有权不转移更合逻辑。但是，如果我收到货物期间，比如从阳台掉下去，伤到路人了，责任算谁的？算我的，虽然没有所有权，但货物占有期间，要对发生的风险负责……关键是，现在网上才卖26元。
不知怎么的，又说到了70年产权，突然觉得人生天地间，真如一粒悬浮的微尘，人和这盆花一样，漂泊游荡，竟然没有一个能够安顿身心的家园。
唉，一声叹息！
5.
我和爱人交代，淘米水记得留着，我要浇花。
用淘米水浇花，是我的生活经验。小时候，我家院子里种花，用淘米水浇灌，那些花长得格外茂盛。“长哩乌笃笃地”，这是我妈的原话。
那时候，我大概十来岁，上小学的年纪，哥哥姐姐读书住校，那些花虽然他们种，但主要由我来管。除了凤仙花、木槿花、月季花等，我印象最深的是扁竹，以致于三十多年后看到，还会感到莫名的亲切，好像故友重逢一般。凡是付出过心血和劳动的事物，都会与我们的生命连结在一起。
扁竹，也叫鸢尾花，大概花瓣形似鸢鸟尾巴而得名。仅就这个别名，你就会觉得它高贵典雅。扁竹叶似利剑，清新庄重，温润挺拔，层节嵌叠，像是一把张开的扇面。扁竹不似凤仙那么柔薄，难经风吹雨打，也不像月季那么冷艳，充满提防之心。等到枝头花开，一节一簇，不娇不弱，更有一种公主到人间的感觉。
那个年龄，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也许是报纸缝里，用淘米水浇花，能让花长得旺盛。我妈做饭时，每次都给我留着淘米水，我就用玻璃瓶存放。大水漫灌太可惜，我找来挂盐水的塑料管，对扁竹采取点滴模式，控制好水速，保持了土壤的润湿。淘米水确实神奇，三五天下来，本是泛黄的叶片，渐渐转为碧青，一副知恩图报的摸样。
成人的世界遮天蔽日，无暇顾及一个孩子。我在低矮的花草之中，得到了默默的回应，真是一次神奇的体验。
用淘米水浇花，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没有忘记。
6.
有水，有阳光，对花来说就足够了。
我的小叶赤楠，喝的是淘米水，晒的是日不落，一天当作两天过，真算是“花中王后”了。冬天不怕冷，夏天不怕热，一年四季葱绿繁盛，这是不是也太卷了。
小时候生活在中原腹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那里的花草树木，一枯一荣，一张一弛。茅草、蒿草、野菊、牛筋草……楝树、椿树、榆树、杨树、槐树、桐树……到了冬天都要落叶的，都要低头的，都要歇脚的。
也许习惯了，春草萌动，夏花绚烂，秋叶静美，冬枝寒枯，似乎更喜欢四季分明的气候。大雪纷飞，天地苍茫，北风呼啸，千里冰封，一切都停下了脚步，什么事那么着急呢，明年开春再说吧。
印象中，我上到初中，人们就乱了节奏。校园里，开始种起了桂花，腊月里天寒地冻，冰碴子就挂在残绿的枝头。后来，求学、工作离开了家乡，有次和老父亲聊起，说家里都栽种了樟树。现在大规模的植物流动，达尔文如果晚生一百年，勘破自然秘密的进化论，诞生恐怕会遭遇更多的困难。
查了资料，说小叶赤楠主要分布于安徽、福建、广东、广西、贵州、湖北、湖南、江西、浙江等地。看了一下快递，这盆小叶赤楠是福建产的，北上一千多里来到浙江。我想，这肯定不会是它们最远的落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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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其实，一盆花落脚到哪里，有很大的偶然性。
想想商家的花卉基地，哪怕单说小叶赤楠，一排排一盆盆，密密麻麻的，工作人员随手装配，谁能想到谁到哪里去呢？今天是邻里姐妹，明天就天各一方，今生今世再难见面了。
我这盆来了浙江，嗯，大体都属于江南，气候适宜，温度适中，谢天谢地……如果发货到了河北、山东、山西、陕西，那个冬天冷冰冰的，不是哪里都有暖气，还真不是什么好日子呢！
就说我这一盆，看到的第一眼，也并不讨主人喜欢——我喜欢那种纤巧、细长、鲜嫩的花草，这个看起来太朴实了，和视频差距太大了，一切美好的期待，打开包装就破灭了。我是犹豫了好两天，最终才决定留下来。
想到回程遥远，兜兜转转，此去多路，磕碰摔打，凶多吉少，如果回去不被待见，这花也就彻底没命了。一念生，一念死，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人有善念，天必佑之。
人与花，人与人，相遇相逢，都是缘分。
8.
追溯进化史，缘分更是奇妙。
138亿年前，宇宙诞生。46亿年前，地球诞生。38亿年前，细胞出现。也就是说，人类能够观测的范围内，在遍地无机的世界里，第一次出现了生命。然后就是30多亿年的沉寂，直到5.42亿年前寒武纪来临，地球进入生物大繁荣阶段，地质史上称为“寒武纪生命大爆发”。在这之前，除了一片片细菌形成的地壳，大地上一片死寂。
大约5亿年前，绿藻慢慢演化出防水外衣，在空气中存活的时间越来越长。第一批陆地植物可能貌似藓类和地钱，沿河及海岸线形成低矮湿润的地毯。到了4.5亿年前奥陶纪，无脊椎动物开始探索陆地，植物逐渐演化出直立的茎。3.6亿年前泥盆纪，树木已能长到十几米高，海岸沼泽中偶尔可见第一批开始在陆地行走的脊椎动物，这也是我们人类的祖先。
人与花，或者从更普遍层面，动物与植物本来就属同一个祖先，都是生命的不同表现形式而已。从某种意义上，所有生物之间都有“亲戚关系”。据推测，距今12到13亿年前，动物和植物开始有了分化，从此走上不同的进化道路。记得以前看过一本书，人类40%基因和植物是相同的，也许这就是分道扬镳的岔路口。
从基因角度，站在今天往回追溯，十几亿年的生物进化中，我和我的这盆小叶赤楠，如果任一链条出现传承意外，我们都无法在这个时刻相遇。要知道，地质史上出现过五次物种大灭绝，最严重的一次造成98%海洋生物和96%陆地生物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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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遛花，陪读，有趣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日复一日，时间稍长，竟然会忘了浇花。孩子住校后，我和爱人图方便，各自食堂吃了晚饭，要么加班，要么运动，往往到家已是八九点钟。回家晚了，匆匆忙忙，一切变得仓促起来。猛然想起，好两天没有浇花了。
拳头大的花盆，又是大热的伏季，稍一缺水，叶片就显得焦躁失神。赶紧捧到卫生间，从头到尾浇灌起来。原来生在林地、溪边、山谷的赤楠，喜光耐阴，温暖湿润，现在湿一天旱两天，暴饮暴食，大概没有碰到过吧。
更心痛还在后面，有一次，好巧不巧，我们两个分别出差，回家时小叶赤楠已经脱水，细鳞般的叶片有的干枯，有的掉落，星星点点落在花盆里，好不可怜。好在及时抢救，安抚，过了两天才缓过神来。
这个夏天台风过境，沿海城市的街边，到处都是倒伏的树木。看了很多视频，发现城里的树，其实很可怜。它们的根蜷做一团，根本无处伸展，马路两边屁股大的树坑，上下四周都是水泥。外表光鲜的城里人，一个个竟如此冷漠。
将心比心，决定把赤楠放归山野。某个周末，看了天气预报，接下去几天都是阴雨，我找了一把铁锹，沿着九溪十八涧，一直走到人迹罕至的群山里。
回来的路上，浑身都湿了，我却兴致不减。也许千百年后，植物学家面对这片金丝楠木，追根溯源百思不得其解，西湖旁边为何秘现武夷属种？哈哈哈，答案就藏在这篇文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