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者的传记——第七章 孔圣人有点怪 女先生很美丽

我是很向往上学的,有时趴在学校操场的墙头上,最让我羡慕的是,老师和学生一起做操,当老师的双手上扬,双脚跳起的时候,手上的金戒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映照在老师的脸上,神采飞扬,美丽如仙。我就和奶奶说:“我也要上学,和那个老师一起做操”。

1942年,春节过后,学校开学了。奶奶选了个吉日,送我去上学。我家离学校,也就三四百米吧,过了家门前的那条还在冰封的小河,上个土坡,就到了西佛街里,往右拐,路过福隆寺,就到了学校。学校大门向南,走过一条胡同,大约 50 米长吧,才能进入校园。

胡同的左侧,是香火常年缭绕的福隆寺。清晨,福隆寺里木鱼哒哒,清脆而又单调,一声声传出很远很远,我在家里也能听到。庙里撞击大铜钟的声音,悠长而又洪亮,夜深人静时分,十里八村的人们都会被震醒。我这几年小学读书生活,可以说,是在木鱼的击打声里,播下知识的种子,是在荡荡的钟声里,溜走了童年。。

胡同的右侧,是一条大道,向北可通达新民府,向南直达八角台(台安县)。大道的另一侧,和学校相对的是一家当铺,这家当铺除了县城有一家外,在方圆百里也是出了名的。在当铺的后院,是一家油坊,专压榨大豆,周围几十里有钱的人家,一大车一大车的拉着大豆,来到这里换油,小门小户的穷人家,只有快过年时,才用布带背来那么可怜的十几斤大豆,换了斤吧的豆油,那得用上一年。我家每年都去换豆油,虽没有一大车一大车的大豆拉进油房,但也不是背着的,一年也能换上五六十斤豆油,那得五六百斤大豆啊。

我进过油房里,先看到的是一个有一人高的立着的大石头碾子,由两个大马拉着转圈,把炕好的大豆,压成扁,再把这些压好的豆粕,送到榨油坊。榨油坊那可真热,十几个壮小伙子,光着臂膀,穿着小裤衩,用铁杠一圈一圈的转,硬是把豆油榨出来。金黄的豆油,掺和着滴滴汗水流进黑黢黢的油桶里,再一滴滴倒入人们的铁锅里。那时10 斤大豆只能榨出1斤多油,豆油是很金贵的。

奶奶一手牵着我的小手向学校走去,一手抚摸我的头。一边走一边嘱咐我,一遍遍地说,“好好念书”,“听老师话”,“别打架”,甚至是连“撒尿找老师”的话都告诉我。

走进校园,胡同两侧是剪得整整齐齐榆树墙,小榆树还没有发芽,墙根还有厚厚的积雪。胡同中间铺着方砖,是一条甬路,直通校园。大门深藏在胡同里,两扇大木门,红漆已经斑驳,门上的大铁钉还一个个牢牢的钉在那里,旁边有个小角门。学生进入校园后,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有人出入就得喊堂役(学校里打铃的),打开小角门。今天是开学的日子,大门敞开,两位老师站在大门旁,学生们走到校门前都站住,对着校门深深地鞠上一躬。奶奶说,“孙子,你也行个礼”,我学大哥哥们那样(没看到有女生),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我就正式的跨入了校门。

校园很方正。校门的左侧,有二间教室,是六年级;右侧也有二间教室,是五年级。对着校门,一排六间房屋。东边两间是校长室;紧挨着一间是主任室;中间是个门洞,穿堂而过径直通向后院;西边三间是老师办公室。穿过门洞,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操场,下课时学生玩耍的地方。操场的东面,有二间教室,是四年级;操场的西面,也有二间教室,是三年级。操场的北面,与教师的办公室相望的一排教室,共有四间,那是一、二年级教室。在三年级教室和一二年级教室中间,有20 米宽的通道,直达西边的大操场。大操场很方正东西长200米,南北长200 米,在操场的北面有一个高高的领操台。在操场的东北角是一排厕所。操场四周有围墙,围墙的外边,栽种一排排柳树,围墙里种植花草。校园北侧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潺潺流过,就是鲍家沟。

奶奶领我到校长室,校长看见我奶奶,立刻站起来,“三婶,您好啊”,赶忙让座。校长叫姚瑞复,说起来我们还是亲戚。他个子不高,30多岁,黄白面孔,头发稀疏,腰板笔直,穿着黑色长衫,脚穿千层底的布鞋,说话十分爽快,十分干练,十分精神。校长叫来主任,给我奶奶斟上了茶,并告诉说,还有几个孩子入学,一会儿去拜孔子。说话间,几个家长陆续领着孩子进来了,都认识我奶奶。他们和校长打过招呼后,站在一旁。这时,主任和一个美丽的女先生走进来了。校长指着女先生说:“孩子们,这位先生就是你们的老师,她叫刚风云。”奶奶让我给先生行礼,这是奶奶再三教过的,当然不怕,大声地问,“先生好”。那几个同学,直往爸爸妈妈身后躲。刚老师说,“不怕,咱们走吧”。

校长、主任和我们一行,走进校长室的里间。这间房有教室一般大,对着房门的东墙上,挂着一幅金黄的布幔,地上铺着红色地毯。屋里的窗明几净,靠南墙放着几把椅子。

主任拉开布幔,一幅人物画像挂在那里,比活人还高,真是身高八尺,长的虽高大但很清瘦而矍铄,这人还是个老头,穿着远古的黄色长衫,还系着飘带,没戴帽子,秃头,大大的突出的前额,脸上布满如刀刻般的深深的皱纹,尖下颏翘起一绺花白的胡须。脚被长衫盖住,只露出白白的厚厚的鞋底,只见长长的衣袖,却不见这老人家的双手。我看见他,有些怕,长得怪怪的,不敢正眼看他,虽然像人,但不像爸爸姑父这样的普通人;有些好奇,这是从哪里来的人啊,莫不是圣人都长得这幅模样;仔细看他,又不凶很善良,看来他倒不是坏人。这时主任点名了:白显耀、张兆民、孙耀先、赵广博,点完名后,我们四人一排站在这老人的像前,姚校长、刚老师还有家长,站在一边。“四位新同学,向圣人孔老夫子,三叩首。”主任大声宣布。我们几个向这老夫子,磕了三个响头。

“拜师开始”,主任又喊道。刚老师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我们又咣咣的给老师磕了三头。抬起头正眼看见我的老师,啊?这不就是那位美丽的先生吗。她就像从年画里走出来一样,细高个,比我妈妈高有半个头,白白的粉粉的脸蛋,一头如墨的长发,光润鲜亮,眼睛大而明亮。她上身穿着绣着大红花、黑底、带大襟的缎子小棉袄;下身穿着黑缎子棉裤,裤脚绣着小粉花,脚穿一双千层底的缎子面的绣花鞋,看来,刚老师还不到20岁吧。

刚老师的父亲是西佛镇的警察署长,在西佛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刚老师有个弟弟叫刚风生,和我同学。听奶奶说,刚风生是要来的,是台安县郊区杨树村吴家甸子,一户姓吴的穷人家的孩子。据说是用二斗半高粱换的,同学间打架,不经意间,就喊出“刚风生二斗半,二斗半刚风生”。刚风生回家就问他妈妈,同学为啥给我起外号,叫“二斗半”。刚老师知道后,狠狠的教训了我们一顿。解放以后,由于刚署长给日本人做事,被打成反革命,在台安县城卖烟卷,艰难度日,不久无疾而终。刚老师出嫁了,后来知道竟是我女婿的姐夫的继母。刚风生也回到他的生母身边了,改名叫吴长生,在家务农,只见过他一面,现在如何不清楚了,如果他健在,和我是同龄。

刚老师,看起来十分的温柔,她那白皙的手,真是无缚鸡之力,软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其实不然,掐人还是蛮痛的。冬天,我们穿的衣服厚,她就掐脸蛋儿,把脸上的肉,拎起老高,可痛了,在脸上留下红红的印记,像被红嘴唇吻了一下;夏天,我们穿的很少,她就掐我们的胳臂,用她如刀般的指甲,掐一点点肉皮,那可真痛,在胳臂上留下红色的或是紫色的小小月牙,不仔细看,是分辨不出挨掐的痕迹的;春天,秋天,我们的屁股就遭殃了,隔着裤子,掐得依然很痛,但是,不会留下一点纪念的。不过他也很少掐我们,一学期也难轮上一次,但我们怕她,也挺愿意亲近她。有时发贱,故意惹刚老师生气,让她掐一下。

刚老师是学校里最爱干净的最美丽的女先生。她要求我们也要干净。我们小时候,十个孩子九个不爱剃头,小孩理发一律用剃头刀子,都是大人给剃,那刀子又不十分快,就是铁片做的,那真是疼啊。孩子不让剃,一说剃头就跑,大人一个摁着,一个剃,就像削葫芦瓢一样,有时剃得像猫啃的,长短不齐,还出了不少血,孩子护头,就是因为疼。上学以后,我们还是不爱剃头,一两个月也不剃,又脏又乱,有的都生虱子了。刚老师就给我们剪头,她手里的推子,“ 嘎达嘎达”像唱歌一样,不一会儿,就把长毛头剪得立立整整,干干净净,一点也不疼,还让我们自己洗洗头,还让用她的洋胰子(香皂)。班里23名同学,都是刚老师给我们剪头。我现在每半个月一定要剪头的,这也许是刚老师留给我的少年的“后遗症”吧。

那时农村卫生条件极差,大人又忙,孩子都是自然成长,衣服也不常洗,时不时的大鼻涕流到嘴边。刚老师让我们每人带一方小手绢,其实就是一块布,用线绳系在衣服大襟上,谁的脏了,下课就自己去洗,还是用她的洋胰子。谁要流大鼻涕,就要挨掐了。衣服脏了,她就告诉我们回家去洗,第二天检查。我们班是全校最干净的班级,别的班都羡慕我们。我都快80 岁了,至今还有随身带一方手绢的习惯,不过是把手绢揣在兜里,而不是系在衣服上,这可能是刚老师的“遗风”吧。但是,我洗脸不爱用香皂,这也是刚老师留下的后患,有一次,剪完头后,用了老师太多的洋胰子,把眼睛辣得好长时间睁不开,从那以后,我就不爱用这样玩意了。当时,农村人家使用的是猪胰子,用土办法,做的洗脸香皂。过年杀猪,把猪胰子摘出来,放点碱,用力捣碎,然后,用手团起来,晾干,洗脸使用它去垢。

刚老师有一台洋车(自行车),在西佛是第一台,据说全县也就有3台。她上下班骑在大街上,人们沿街观看。人们说她是西佛小洋人----洋剪子、洋胰子、洋车子,人长得又洋气、又好看。只可远看,不可走进,只能欣赏,不可亵渎。她的圣洁,不只在外表,更在灵魂。我有幸,第一位启蒙老师,竟是如此完美。在我心中永存。据说,他的晚年不幸,60多岁就与世长辞了。

1942年,正是伪满时期。西佛小学,是全镇唯一的完小,也是除县城外,第二大的小学。

日本人派来一个副校长,住在县城,一个月来一回,我们不常见到他。奶奶一再告诫我,“那个日本秃子来了,你躲他远远的”。奶奶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每次来他都训话,师生站在操场上,说些生硬的中国话,有时还冒出一句日本话,我们小孩也听不懂。只记住了他的模样:个子不高,却很粗壮,他不像个校长,倒像一个在地摊练把式的、卖艺的小打手,只不过穿的还很斯文,也穿着中国式长衫,装成有学问的人。秃头,胖胖的大脸,眼睛本来就不大,他还总眯缝着,又戴副看不清眼睛的眼镜,就更加让人感到这家伙心怀叵测,对中国人绝对没安好心。嘴巴上的小胡子,短而黑,齐刷刷,像用胶水粘上的一绺猪毛。

在他讲话前,还要把膏药旗升起,还让我们师生,面向东行90度大礼,遥祭什么狗屁日本昭和天皇。还念什么“奉天承运,大满洲帝国,昭昭诉曰----”狗屁祭文,折腾一个多时辰,小日本出完了洋相,他滚蛋了。

我们虽然松了一口气,可是还得上日语课。一周六节日语课,每天都是第一节(那时国文课一周才五节),从一年级就开始学。同学们不爱学,考不好老师就打,有的同学上课前,双手往墙上蹭,让手掌麻木,准备挨打。最狠的老师是付老师,付老师叫起李富才同学,念日语课文,李富才磕磕巴巴,念不上来,他就用板子狠劲打李富才的头,可怜我的同学,疼得抱头在教室里乱跑乱撞,疼的嗷嗷叫妈啊。我们都吓得哇哇大哭,有的同学都吓尿裤子了。第二天,我们就再也没看见,那个个子不高的小胖墩,我们最喜欢抚摸的那个圆圆的脑袋不见了,我们去找他,他只是抱着红肿的头,一个劲的哭。他终于没有再来学校。

其实,我也不爱学日语,那是什么话啊,说起来就像是嘴里嚼生黄豆似的,嘎嘣嘎嘣的,让人不舒服。

后来听说,李富才13岁时,一场瘟疫夺去了她的幼小生命。

我班同学赵新民的爸爸赵乃愚,是我校的训育主任(德育主任),这人长得很帅气,大个方脸,体态匀称,腰杆笔直,步履矫健,他上过日本的师道学堂,学生都怕他,就是老师也惧他三分。有一次,我和赵新民一起上学,走到校门口,我们行过礼后。正赶上赵乃愚主任在门口,这时赵新民很随便的,随嘴就喊了一声“爸爸”。只听见嗷地一声“赵新民,立正”。把我吓得直打噤噤,接着就听见:啪,啪,啪----,连续的大嘴巴,实实在在的打在赵新民的脸上了,接着又把赵新民踹倒地上,可把我吓坏了,我哇哇大哭。在老师们连拉再劝下,才罢手,大声吼道:“赵新民,记住,以后在学校不许叫我爸爸”。这是我一生中,印象最惨烈的、最可怕的,爸爸教子事件。呜呼,奴化竟然如此之无情。几天后,赵新民的脸上五条红记犹存。

我在日伪时期,只读了3年半书,印象最深的三件事:勤劳奉士,打兔子,掉下一架B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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