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拾度
<1>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成了一名流浪汉。
在我流浪的半生里,我见过很多城市的桥,也见过很多城市的月亮。
我还见过很多垃圾桶,有圆的,有方的,各式各样的,就如同人,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我刚认识它们那年,它们还很脏,里里外外散发着一股让人躲避不及的味道。看那些人就知道了,捏着鼻子,捂着嘴,把垃圾扔进去,转身就跑。
我见过许多人的眼睛,眼睛的形状大同小异,但从里面射出来的眼神却异常统一。鄙夷,嫌恶,还有一丝丝恐惧。
在他们眼中,我和垃圾桶没有多大区别。这一点他们是错的,垃圾桶净化城市,我污染城市。
但我需要垃圾桶,它们是我的衣食父母。这关系,多奇妙!
我每天都在饭点时去饭店门口,那里的垃圾桶有我的午餐。我一般在快到冬天时去各个小区附近,那里能找到御寒的衣服。运气好还能找到一床破被子。其余的时间,我大多数在睡觉,大多数是在桥洞底下,偶尔会去24小时自助银行。
<2>
我一般会在一个城市流浪半年,然后去另外一座城市。不,我不想四处奔波的,一个经常有好吃的垃圾桶,一个能躲避风雨的桥洞,就满足了。
但每当我刚刚熟悉这些,就会被一伙衣冠楚楚的人连推带搡弄上一辆大卡车。
黑咕隆咚的夜里,卡车晃晃荡荡的把我和一群流浪人送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车子开一阵子就会停下来,推下去两个人。又开一阵子,又停下来,再推下去两个人。有时我先被推下去,有时我最后一个被推下去。
一卡车的流浪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扔到了不同的城市里。
这半生,我到底辗转了多少座城市,谁记得清呢?反正每座城市都有桥,都有月亮和垃圾桶。这对于我来说,就够了。
城市的街道上,每天都穿梭着无数的人,有男人,女人,孩子。他们车轮滚滚,步履匆匆,我看见很多的脚,匆忙的像一群寻食的鱼。
有时我会想,我为什么会流浪?很久以前,我好像有过家的。自从那个时候,我离开了那里,我就再也没有家了,或者我生来就是一个流浪人,根本就没有过家。
那天我正在垃圾桶里找吃的,忽然看到一张报纸,报纸上印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那个人,有着很熟悉的三角眼,骑在摩托车上漠然地看着镜头。
三角眼和我一样脏,头发糟乱,胡子很长。他骑在摩托车上,一脚跨在地上,
那辆摩托车我很眼熟,后座上绑着一卷苇席。
报纸上说,这是个伟大的父亲,半年来,骑着摩托车奔波于各个城市,寻找他离家出走的儿子。渴了喝点自来水,饿了啃口自带的煎饼。
文章真感人,我几乎要哭了,这时我看到了半个汉堡,赶紧丢下报纸,抓起来吃了。
回到桥洞底,躺下许久还在回味汉堡的美味。不知怎么,三角眼和摩托车进入了我的梦乡,天亮醒来,眼角竟然有泪。
<3>
日子每天都是重复的,太阳升起落下,月亮圆了又缺。
我记不清被扔到这个城市多久了,时间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
我只知道今天,现在,我快要死了。
我躺在桥洞下,风刮过这个城市的霓虹,高高的桥顶遮住了一溜天空,却遮不住随风斜入的大雪。我的身上盖着一条肮脏的丝绵被子,被子上落了一层洁白的雪,遮住了肮脏的本色。
晶白的雪的下面,乌黑的破的棉被下面,我的肮脏的身体在渐渐僵硬。
僵硬从我的脚开始慢慢蔓延向上,小腿,大腿,屁股,腰,胸,手,胳膊,肩,现在它已经来到我的脖子了。
我的眼珠子还能转动,我的大脑还能思考。我知道,我毫无意义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了。
我眯着眼睛,瞥着漫空落下的雪,如一片片沉重的羽毛,砸下,砸在我毫无知觉的身体上,很快我的身体就会形成一座洁白的棺。
雪以我脸的轮廓塑了一个模,我的上眼皮累了,缓缓地与下眼皮连接,世界被关在外面,一切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4>
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庄,村庄里有鸡鸭鹅,还有大黄狗,还有一汪小池塘。
有一个小院落,红砖墙,红瓦顶,红漆大门外,一棵柿子树,枝桠上坠着一个个小小的红灯笼。一只大黄狗卧在大门口,不远处的柴垛上传来一声悠长的鸡啼。好一副悠远安宁的岁月模样。
我似乎很熟悉这个院子。好奇使我想推开大门,奇怪!我竟然摸不到门,惯性让我的身体穿门而过。
我正为这神奇的事情而吃惊,一个怒火冲天的三角眼迎面奔来。好浓重的一股戾气,躲避不及,欲伸手抵挡,他……他……径直穿过了……我的身体?!
我惊愕不已!
一个披头散发的胖女人,双手叉腰,站在那里口不择言。
“我真是瞎了眼,找了你这样的窝囊废,屌本事没有。给孩子看病的钱都挣不来!滚吧滚吧,有多远给我滚多远,有种永远别回来!”
“孬种再回来!”
“本来也不是好种!”
身后的大铁门发出一声巨响,吓得趴在一边的大黄狗和我一个哆嗦。
“你给我死外面去吧!”女人扭曲的面容,抓起靠在旁边的笤帚扔了过来,笤帚又一次穿过我,砸在了大门上。
这一切,荒诞又熟悉!
这一切,像是一幕看过一遍的电影,那么熟悉,而我是画面外的人。
那个蜷缩成一团的男孩,把头埋在腿间,靠在墙角,像是要把自己隐匿在墙里。
我感受到男孩的心,他的心在说,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
然而那个女人把目光转向男孩,我的心竟然揪起来。女人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抬起腿对着男孩就是一脚。
“你个小孬种!都是你!要不是你个婊孙子,小玲也不会变成憨子!哭!哭!就知道哭!再哭一个试试!让你哭!让你哭!”
女人咬着牙,揪起来起男孩的左耳朵,使劲转了一圈,男孩小小的身体被提拉了起来,半歪着身子,痛苦地张大着嘴,眼神中透着祈求,嗓子里隐忍着抽噎,鼻孔里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
我的心被愤怒充斥着,我大声向女人吼道,松手!松手!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女人和男孩都听不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人的手指用力地掐男孩身上胳膊上的肉,男孩的痛的扭动着身体,苦苦哀求着。
女人终于累了,瘫坐在地上。良久又抱起男孩大哭起来。
那哭声,无奈又凄厉,瞬间,刚才愤恨的心情消失殆尽。我的心隐隐作痛,眼睛里竟然也有泪。
<5>
我闭上眼睛,用手背狠狠地擦干眼睛里的泪,再次睁开时,竟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很小的屋子里。
屋子里有水缸,炉子,和柴火。还有胖女人,小男孩和小女孩。
女人脸色平和,隐约还带着一丝笑意。她熟练地翻动着锅铲,锅里的菜嘶嘶冒着热气。小女孩不时咳嗽几声,看着男孩安静地玩着稻草。
女人转过头,对男孩说:小新,带小玲去把糖浆喝了。过一会儿,你爸回来,咱吃完饭去赶集吭!
小新带着妹妹出去了,我也跟着出去了。经过窗台,小女孩忽然指着窗台上的一个深咖色的玻璃瓶,说:“喝咳药,喝咳药。”
小新走过去,拿起那瓶药,拧了开来,倒出一瓶盖,递给了妹妹。
我大吃一惊,心急如焚,却无法阻止,眼睁睁地看着小女孩倒地,口吐白沫。
女人听到声音从小屋里窜了出来,哭喊着抱起女孩窜了出去。留下六神无主的小新,面色惊惶。
我走进堂屋,看见桌子有一个同样深咖色的瓶子,上面写着止咳药。
<6>
我闭上眼睛祈祷着小女孩的平安,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了很多的孩子。他们追逐打闹着,在一间屋子里,在一排排整齐的桌椅间。
我看到了小新,他比刚才要长大了许多,大约八九岁的样子。
他坐在靠墙的桌子上,安静的让人感觉不到。他埋着头,在干什么呢?
我走近,原来是在画画。画上已经画出了三个人,一个三角眼的男人,一个面色平和略带微笑的胖女人,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他正在努力画第四个人,一个小男孩。
忽然画纸被另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扯走。那个男孩一边跑远,一边哈哈笑着:快来看,快来看,看小新画的他的傻妹妹噢!
很快,一群孩子围了上去,叽叽喳喳地评论着。
“小新,你画的你爸妈还真像!你看你爸的三角眼,你看你妈的大胖脸!”
“小新,你这个憨子妹妹不太像啊!“
”对哦,小新,你妹早不是那样了,你看,你看,你妹是这样的,你把她给药憨的,你还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啊!”另一个瘦小的男孩朝小新比划着痴呆憨傻的鬼脸。
小新蹭地站起来,一头把瘦小的男孩拱倒在地,紧接着,教室里一片混乱 ,一个书本朝我飞来,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7>
再次睁开眼睛,吓了一跳,小新正拿着一把刀,站立着,脸色木然,看着三角眼和胖女人撕扯在一起。地上,到处都是碗碟的碎片。
终于小新抬起手,砰!刀尖没入二人旁边的桌子,正在撕扯的两人愣住了!
“打得不过瘾?用这个。一人一刀,一了百了!”
小新强忍着要爆发的情绪,一字一顿的说完,摔门而去,留下身后一阵可怕的静默。
<8>
一转身,我在一个池塘边。
到处春色盎然。塘边的迎春花儿开的正热闹,鹅黄色的柳条丝丝垂在水面上。鸭子悠哉游哉浮在粼粼的水面上。
有孩子走过来,是小新和妹妹小玲。
小玲也十多岁岁的样子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个痴痴傻傻的女孩子。小新唇边也有了黑绒绒的胡须。
小新爬上了池塘边的柳树,妹妹站在柳树下,抬头看着哥哥,痴傻地笑,嘴角流出一丝涎水。
看来小新是想给妹妹做个柳条帽子。瞧他跨在树杈上认真编织的样子,完全没有看到妹妹一步步朝池塘深处走去,去追逐那群游泳的鸭子。
我猛然醒悟,我是看见了的,不,是小新,小新他看见了的,他坐在高高的柳树上,余光看见妹妹走进了水中。他编织柳条的手紧张地颤抖,水渐渐没过妹妹的头顶,小新的眼眶里蓄满了泪……
我浑身颤抖,眼泪不能自已的汹涌而出。
微风过后,池塘的水面微微起,鸭子安然撅起屁股,登着腿朝天。小玲不见了,像是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只精巧的柳条帽浮在水面上,随着波纹轻轻漾动。
小新惊惶的身影在那条路的尽头,越来越小,终于也消失不见。
从那一刻起,我的流浪生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