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甥女初降,恰闭门读书。掩卷而思,取其乳名,曰:芃芃。芃芃者,意为草木茂盛、欣欣向荣。家悦而首颂博,余倍慰。前清诗人黄景仁《杂感》诗云: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古人诚不欺我!然余以为:百无一用非书生,乃吾生。
世事艰难,余弃乡弃休弃游弃文一心效力至鞠躬尽瘁,世言:“五加二,白加黑。”业初成,小慰。达旦之际,思乡心切,刻骨。愈思,余愈奋。期业成,不悔三千里背井离乡。然事与愿违,余耻行溜须拍马之事,耻作献媚取宠之徒。少读诗书,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行正立直。遇王侯亦不卑不亢无谄媚之颜,逢樵夫乞者亦不失恭敬之态。然世风日下,率直敢为者尝受欺凌,名利使然也。
真可谓:“争奈何人心不古,出落著马牛襟裾。”世道如《论语·阳货》:“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业未成,况愈下。终染恶好,嗜烟好酒。无憩、心忧,加之恶好,遂发恶疾。病中,每日只言数语,读书干卷,食数斗,重十余斤。病中雪中送炭者余拜谢一一。经月,丙申年旦日方重见天日,筋骨愈强,志愈坚,目愈定。学文不精,躬行有困。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文无罪,罪乃吾生!百无一用非书生,乃吾生!
病中三省吾身,悔事,愧人。若有所悟,境界有三。
一、入则仕,退则山水。譬如醉翁欧阳修“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醉翁几度贬谪,然爱民如故,政绩斐然。其一手参人,一手荐人,荐包拯、富弼、韩琦、吕公著、文彦博、王安石、司马光、曾巩、苏洵、苏轼、苏辙···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醒时躬身社稷,造福百姓;醉则融于山水,泼墨述文。
二、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渊明也。大伪遍天下,官场尤甚。在他,伪已无痕,真也消隐。退则山水不如结庐人境,心远地自偏。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苏轼曰:“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病中,余读至此句,内心肿胀,起身四顾,屋外风起叶落。佳句入目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
三、无所谓入出,亦无所谓山水与仕。出仕亦如游山乐水,社稷之道亦如山水之道。万物一道也。东坡可谓经天纬地之才,上扶社稷,下恤百姓,亦醉心于周遭。冤于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率家小于东坡垦荒除荆搬砾通渠。东坡之号始称。词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南贬惠州,爱妻死于瘴毒。“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上位者闻东坡稍安稳,诡笑,再贬海南儋州。宋时儋州,盖地极炎热,而海风苦寒。山中多雨多雾,树木阴翳,燥湿之气不能远,蒸而为云,停而为水,莫不有毒。东坡过海,舟载空棺。东坡喜肉,儋州无肉。常言“食不可无肉,居不可无竹。”土人以鼠、蝙蝠、蜈蚣为食,东坡入乡随俗。岛常饥荒,东坡龟息凝神,朝阳深吸止饿。
居无所,食无肉,出无友,读无书,挥无墨。常人皆溃,东坡依言“一簔烟雨任平生。”大贤大抵如此。弥留之际,依言“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近如总理恩来者,依言“要我写我的历史,我就写我的错误。”古今中外,大贤大抵如此。
先贤饱读诗书,出入由心,齐家治国平天下。吾辈诗书未竞,技未熟,业未成,休妄言百无一用是书生!感怀如此,与君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