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中,老陈佝偻着腰,持着扫帚,一下一下,细细清扫着村路。扫帚摩擦着地面,声音窸窣如诉,偶尔惊飞了枝头几只麻雀,它们振翅飞起,搅动起一层薄薄如纱的晨雾,也搅动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清冷寂静。日复一日,扫帚的节奏仿佛是他生命的节拍,单调却又执着地刻写着光阴。
可一到月底,村部办公室里便成为老陈的“审判”之地。老王主任总在此时拿出那张考核表,上面赫然醒目的红叉,犹如一道血痕,冷冷宣判他每月必定的“不合格”。老王主任总半是玩笑半是叹息道:“老陈啊,你人老实勤快大家谁不知晓?但上面要求,村里总得有人不合格上报的,不然就是咱们工作有问题啊!你人好,就多担待些吧。”
老陈起初还强撑着辩解几句,脸涨得通红,声音却有些发颤:“主任,我……我天天扫得干干净净,您看……您看。”他急切地指向窗外洁净的路面,似乎想抓住一点证据。老王主任却只是挥挥手,眼神里分明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些微轻蔑的笑意:“啧,老陈,你太较真了!上头有上头的规矩,咱们有咱们的难处不是?况且,你又能怎么样呢?”
“你又能怎么样呢?”这句话像根烧红的针,刺穿了他最后一丝支撑。他喉头滚动着,却再吐不出一个字。后来几次,老陈便只默默点头,攥着被扣掉一大块后所剩无几的工资,沉默着退出办公室。他不敢看主任的眼睛,更不敢看那些工资数,只是佝偻着背,慢慢走回那间清冷的小屋。
村里无人不知老陈的处境,却也无人真正理会。偶尔也有人提起来:“老陈嘛,老实疙瘩一个,好说话。”话里话外,这“好说话”倒像是一枚认命的标签,贴在他身上,又仿佛成了别人袖手旁观的通行证。
只有一次,有人曾提及另一位保洁员张屠户的故事,他火爆脾气,在老王主任刚开口要提考核时,就当场摔了扫帚,据说那扫帚把差点擦着主任的鼻尖飞过。可奇怪的是,自此以后,张屠户的名字竟再也未出现在“不合格”的名单里过。老陈默默听着,眼睛低垂,目光长久停留在桌上那张残疾儿的照片上,照片里的残疾儿笑得灿烂无邪,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儿微笑的脸颊,久久无言。这就是计划生育的家庭。
又到了柿子将熟未熟的季节,村中几棵柿树挂满了累累青果,压得枝条谦逊地弯下了腰。老陈依旧日日早起,准时出现在村路上,依旧是他一个人。扫帚声在晨光里响着,固执得像要扫尽人间不平——而远处老王主任家门前,一辆锃亮崭新的摩托车刚刚停稳,在初露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
青涩的柿子沉沉坠在枝头,成熟前总要默默担受风雨,也担受着提前伸来的手,直到被苦涩汁液沾染了手掌,才有人恍然明白:原来最柔韧的筋骨,往往包裹在沉默无言的青皮之下。在那样一个世界里,善良的额度被悄然标价,而“老实”竟成了受欺的注脚——这无声的交换里,我们终究失去了多少真正贵重的情感?
青果终究会红,可柿子青时,多少无声的苦涩,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