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楼梯的阴影处和那个灰脸人默默对视着,下面传来女孩哭泣的声音。灰脸人问能不能到他房间冲个澡,他答应了,然后静待着一场男人之间的缠斗。
-1
那天晚上,在一条了无人迹的街上,一个形神落魄的男人在路灯下来回踱步。他时而抬起低下的头瞟一眼大街对面那些用光滑的瓷砖铺砌在外墙上的房子,整齐排列得就像城墙上的垛口,上面的窗户大都是黑洞洞的。
他的心思被裹在一种旋律中,喉咙里却只是发出莫名低沉的声响,似乎那是激情与克制之间的挣扎和较量。大街一头驶过一辆摩托车,等到靠近的时候,他只看到一束扬起的长发和一张被口罩遮住的脸庞,那冷漠的眼神就像一只海底生物在你面前飘过一样。
他摇着头叹气,大声朝那背影喊道:“你要去哪儿,阿茹?”
那车又掉转了头回来了,“啊,我还以为是个什么奇怪的人。”
她把车停在那栋房子旁边,边打开车库的门边说道。
那男人没有说话,帮着她把车子推了进去,出来时,阿茹站在旁边看他。
“你有什么话要在这里说,还是要上去?”
“我想看看她。”
“说不定她还不想见到你。”
她锁上了门,便走进楼道。
-2
小月蜷伏在一张靠近客厅里侧的小布沙发上,听着楼下的说话声,身体缩得更紧了,旁边的窗开着,窗帘仍旧是耷拉下来,中间只有敞开的一条缝,外面光线透过那里照在地上。突然风灌了进来,把窗帘吹得直打响,那男人走进来搜索着屋子,像盲人一样用茫然的眼神四顾,叫了她几声。
“你还让他进来干嘛!”小月的声音愤怒且颤抖。
“他就一直在下面等着我呢。”
然后灯被打开了,阿茹站在门口撇着嘴无奈道:“你们的事我不管了,天天听着头都疼。”
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了一瓶玻璃罐装的牛奶,踌躇了一阵又拿了一瓶汽水出来。
“喝这个冷静一下吧。”
她把汽水顺手放到男人跟前的茶几上,自己则走到窗前,身子嵌进窗帘的夹缝中,惬意地喝着那罐牛奶。
“冷静……冷静!他就一直那么冷静。”
-3
男人蹲坐茶几,整个上半身低垂着,拿起汽水喝了几口,放了在地上,憋紧了的嘴唇突然张开:“你想想……”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脑海中过滤着之前他在这里说过的一些话,感觉到那些曾经让他能夺回些什么的话语仿佛都已沉到海底。直接说点什么的吧……别想得到什么好处,他想。
“你想过要回去吗?”他问道,
小布沙发里没有传出回应。他转过脸望着在窗边喝牛奶的人,希望得到一个眼神的支持,然后又重复了一遍。
“不,一下都没有想过。”小月把脸埋进怀中的抱枕,两只手死死抓着它,肩膀耸动着。
“我知道你是要惩罚我,如果你觉得还不够,可以回去再继续这样,我现在隔一天乘火车来回这里那里,钱都花多少了你知道吗?你是在哭吗?”男人站起身来向她走了过去。
“走开!”她抬起赤红的脸呵斥道。
男人走开了,他很想大声叫骂一句,但想到这里不是一个自由发挥的场所,便恨及一切似的撅起嘴巴,拿起汽水一饮而尽。他看着厨房里面反射着亮光的金属器具,然后环视整个客厅,这一个多月以来,似乎都没发生什么变化,甚至所有东西摆放的位置和角度也一样。谁能受得了这样呢?
“换作是我,我是不会像你这样的,”他愤愤地说道,“换作阿茹她也不会这样。”
“是吗?阿茹是你你会怎样?”
阿茹没有回应。
“我下次过来要隔一个星期了,我明天要出差。”
“那你叫我回去干什么?”
“你是想回去的吧?下星期我来接你。”
“我不想回去那个地方。”
“一个人闷在这里会发疯的。”
“这里有阿茹在。”她大声叫道。
阿茹坐在窗台出神,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疑惑道:“你刚说什么?”
“你们都希望我走是吗?”
“别闹了,我看你再不回去他就真的没法维持生计了。”
“我也知道,没人逼他这样。”
“随你的吧。我先去睡觉了。”
现在大厅上只剩下他们俩。沉默了半晌,男人突然轻声说了句“我累了”,便躺倒在长沙发,用外套盖着头,声音隔着一层衣服:“就让我这里睡一晚吧。”
小月没有回应,她突然站起身来,随手抓了一件东西砸在他头上,然后离开了客厅。
-4
在高速公路旁边的服务区,一对男女各自沿着人流从厕所里走出来碰面,然后走进了商店的后门。隔着长长的落地玻璃窗,他们看到一群举着旗子、戴着清一色鸭舌帽的年轻人在其中一辆大巴前面围成一圈。他们叼着烟,互相比划着手势,指尖落在他们手中的文件上,烟雾弥漫在他们头顶上的夜空中,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伸着腿坐在旁边的小矮凳上,假装听着他们说话,目光却跟随着这对男女从后门慢慢移到前门的柜台处,满脸疲态的售货员清点着面前的零食和汽水,又从下面抽出了一包香烟。
“那条路肯定走不了!上次一个大浪潮冲上来岸,这辆所谓的德国车就直接抛锚了。”圈子中的一个矮胖的导游朝着在空地上闲逛的领头司机喊道。
等到他们又重新俯下头讨论的时候,司机才远远回话:“台风没到,这事谁也说不定。”
“老大,你去跟着他谈一谈吧。”矮胖的导游把汗湿的手搭在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肩上。
“你放心,他不会在这事上再犯错误的,”他站起身来,用手揉搓了几下膝盖,“倒是其他事你们更应该关心一下。”
老大又转过脸去看那对男女,他们仍在商品架之间徘徊,不愿意出来。
“那事犯不着我们操心啦,总会有人去治一治他。说来奇怪,又是那个旅客,不知道他怎么总能跟到她。”
这个女生一经提起,又成为了这群人讨论的焦点,他们大多数都是她同校的学生,恰巧都对她有着不同的想法。她从商店里紧锁着眉头看着那群人用压低声音的姿势说话,旁边的男人耸动着肩膀,对这个被他称呼为“小安”的女生重复说了几句话。最后一刻他们才上了车,向坐在前面的老大道了歉,在过道上,那男人一直狠狠盯着夹在最后排中间的那个旅客,女孩则默默低头挨着男人的后背。
看见浓密的黑云逐渐压低,老大把毯子盖在腿上,他预感到病痛又要开始折磨他了,还有那个女孩,也会折磨他。他记得上一次她对他恶狠狠说话的样子,她离开后声音仍在他的床榻边回响着。还有最初她进入导游这个行列的时候,时常兴奋地跟他谈起她的校园事迹。“你本应该去做些别的事,比如好好当个主持。”他很早就开始劝她,但她不愿意听这些。
-5
进入市区后,雨点开始疯狂砸在车窗上,这辆大巴与同行的车辆在一个岔路分道而行,独自驶上了一条寂静的林荫道。不久后消息传来,驶进滨海大道的大巴又给潮水拦住了,结果这辆大巴抢先了几个小时到达酒店。
老大到了酒店倒头就睡着了,后来那个矮胖的导游过来敲他的门把他叫醒,说他怎么完全睡死了,这里遇上了点麻烦。他没说是那个女孩的麻烦,他只说,只有老大你来才能处理。
-6
在酒店门前的铁轨上停着几节装着湿漉漉的煤渣的车厢,一个满脸蒙灰的人对站在煤渣上的人破口大骂,但风仍不断把煤渣扬到他身上,所以也只好带着一身煤灰躲进酒店里,像个影子似的穿过聚在酒店大堂里的人。他跑上旋转楼梯,往下看到一个瘫坐在沙发上的旅客猛地直起身来说:“没所谓,我可以加钱,但你不能收我两份的钱。”
那对男女离不远站在旅客面前,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
“有这样当导游的吗?你看他们这点事都不会处理,”那旅客又转过去向前台昏沉沉的经理说道,“你们可以去搞清楚看看,那样子到底能不能住。”
老大扶着楼梯走下来询问经理,站在前台悄声说了几句话后又走上去了。他站在楼梯的阴影处和那个灰脸人默默对视着,下面传来女孩哭泣的声音。灰脸人问能不能到他房间冲个澡,他答应了,然后静待着一场男人之间的缠斗。
从那以后,小安消失在了他的视野当中。
一天晚上,他坐在办公室里写着辞职信,那个矮胖的导游忧伤地在他旁边一口口地灌着酒,说:“原来是你偷偷付了钱,我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