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雨打在瓦片上。飞来三五只麻雀停落在树下,似几片新枯的秋叶。偶尔一阵风拨开天井的水帘子,断落的雨珠用力摔在地上,发出明亮的声音,像时间射出一支箭,穿向空洞的大厅。
我一个人呆坐着,雨声把我的思绪拉得很远。过去的一幕幕堆叠成山,记忆狼藉一片,像街上的废品店。时间过得好快,快到让人来不及整理。
工作以后闲暇回家,去看我老叔。每次见我,总得问我的工作,单位,福利等等。和他待的时间长了,就会跟我讲起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老叔已经八十七岁高龄了,脸上布满了皱纹,说话的语气一颤一颤的。
他说:“当年日本鬼子打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毛头小子”,说着便把手比到我的肚脐的位置。他跟着村民翻着山去逃难,子弹嗖嗖地从他耳旁闪过,然后看到身边有人倒下了。每当讲到这个,老叔整个人顿时就精神起来了。我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那种心有余悸,仍丝毫未减。
到我父亲和叔叔这一辈,生活还是很艰苦的。我叔偷拿了家里十五块钱,一个人就去了深圳,当年他只有十一岁。好多年杳无音讯,因为家里有多个男子。老叔老婶迫于生活压力和能力,也置之不顾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邻居不知从哪里领我叔回来。邻居说:我叔一个人呆站在村口,自己不敢回来。他父母见他回来,不问也不骂。赶紧拉他进门,嘴里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赶紧从锅里盛出,满满一碗饭菜,给我叔吃。可是没有用,没过多久,我叔又一个人走了。
我父亲也曾一个人去东莞谋生,不知我爷爷从哪里听说,说外头有姑娘看上我父亲。因为爷爷只有我父亲一个儿子,生怕入了赘,永远不回来了,便拼了命催赶我父亲回来。回来以后,我父亲就生下我哥姐和我七个孩子,一手把我们带大,已实属不易。我叔在外头闯荡,事业有成,终于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逢年过节回家,就常常跟我们讲起他过往的事,感慨万千。这些事都是听我叔讲的。
在八九十年代,养大七个小孩,非常不容易。一袋五十斤的大米,一个月要吃掉三大袋。好在那米铺的老板林伯,知道家里小孩多,常常给我们赊账。有时跟着父亲去买米,没钱的时候父亲整个人变得羞涩起来。林伯看出来了,对我父亲说:“我这里其它没有,吃的,有需要尽管来拿。”田里有收成,父亲马上就拿钱过来把赊的账给结了,但是份恩情还是不敢忘的。
生活困苦,只得多寻求出路。那时我父亲承包过鱼塘,养过猪。还记得那一天,天刚蒙蒙亮,我被猪叫声吵醒了。奶奶托着我的腋下,让我站在凳子上,帮我穿好衣服。我硬要出去外面看看,那时正值冬天,外头太冷,奶奶不让我出去。我便闹起了脾气,最后让我趴在窗边。我看到几个大人把猪按在椅条上,猪拼命地挣扎着。然后奶奶就把我放下了,不再让我看了。等太阳升起来,天暖和了,我跑出来,只看到一锅热腾腾的猪肉汤。
每当哥哥放学回家,母亲就让我哥挑着那些残渣剩饭或者馊掉的食物,担到池塘里去喂鱼。我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到了池塘又不让我靠近。只看到我哥把桶里的东西倒到池塘里,不一会,黑压压的一片就靠了过来。这点食物对鱼来说当然不够,母亲天天要到田里割上满满一担草。近的草割完了,只得往远的地方找。有时天下起雨来,也没有办法,只能给雨淋着。母亲的头和腰经常疼痛,就是在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可是这么辛苦,一年下来,到收成的时候,也没赚几个钱。
家里最大的小孩是我大姐,我和她相差十岁。家里相册中有一张照片,大姐背着我,胸前是绕成叉型的背带。弯着腰,手托着我的屁股,生怕我掉下来。小学毕业后,她在镇上的服装厂上班。印象深刻的是,大姐下班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告诉母亲晚上要加班。母亲便会用漏勺,从一大锅番薯粥,捞出米粒来。盛上满满一碗给大姐吃,这样晚上加班就不容易饿了,这时候大姐就会偷偷分我一点。星期日放假的时候,就在家里做饭,洗衣,还有督促我们写作业。有时候我过于淘气,大姐也会抽起竹条来打我。大姐像我的第二个母亲。
起初大厅尚未修建,只有两边的房子。我爷爷分一边,老叔分一边,中间是一大片泥土地裸露着。大门口两边竖着竹栅栏,爬满金银花,密密地像一面墙。檐廓下横吊着一条长长的竹竿,晾晒着衣服。厅的中间放着一块很大的石板,是当时建大厅要用的,因为资金不充裕,便闲置下来的。厅的最上方,供奉着土地爷,逢年过节,初一十五,都要祭拜。
每逢下雨,雨打在鳞鳞千千的屋顶,一股股细流沿着瓦槽潺潺泻下。我们拿着桶放在水泻下来的地方,桶盛满了水,然后就一直溢出来了。可是也不知道盛来干什么,最多就洗洗手和脚,有时候没用就直接倒掉了。可是每当下雨,我们还是会拿桶去接着水,雨大的时候,有三五只桶排着呢。有时候我们会跑到屋檐下,把雨水掬在手里。弄湿的衣服,免不了母亲的一顿打。然后就都回屋静静的呆着,等雨停,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
庭院的四周长满草药,有车前草,鸭跖草,老鼠耳草,灯笼草,天胡荽,玉竹,泽漆,薄荷……
身体有哪些不舒服,吃了某种草药就好了,作为一种经验就流传下来了。邻居隔三差五就会过来,刚到门口,就提着嗓子喊母亲的名字:“听某某说你们这里有那个破铜钱草啊!” “有有有”,也不知道是谁,母亲也提着嗓子先应喝着。出来一看,原来是隔壁家的陈嫂,然后就领着她到东南角去采摘了。哪个角落有哪种草药,便也记得清清楚楚了。
这些草药仿佛也成了我们庇佑,我们几个小孩也渐渐长大了。可是人一长大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不读书了,就谋求其他出路。最典型数我二哥,小学毕业已经十五岁了,上初中一年要六百多块钱的学杂费。心里也不想为家庭再增加负担,也助长了他不想读书的想法。但父亲母亲觉得我二哥年纪还很小,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便硬要他呆在村里的摩托车维修铺,当了两年的学徒。直到十七岁了,可能觉得再干下去也没什么出息,还是一个人前往惠州了,打了两年工。
打工始终是打工,十九岁那年,我二哥想自己出来闯荡。刚开始想发扬潮汕美食,想在惠州打工的地方租个店铺,蒸肠粉,卤猪脚。父亲便连着几天去打听当地有名店铺汤汁的配方,还有卤水的配方,各种制作流程。这是别人生意上的秘诀,哪肯一五一十告诉个明白,到头来还是模棱两可的。购买了石磨机,还有蒸具,各种锅碗瓢盆,就出去了。可是没搞多久,还是撑不下去了,又回家了。回家以后我二哥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去干了什么,和父亲争执了大半个月。
突然有一天,回来说在外头挨着一个农庄,有一块空置地,想开个花木场。老板是认识的,不收租金。父亲心想哪有这样的好事!但最终还是执拗不过我哥,帮忙装罗了几筐花木,搭上车,又出去了。头几年是很辛苦的,搭的竹棚屋给台风掀了好几次顶。那时候我还在读初中,每年寒暑假都会过去帮点忙。有一段时间,吃饭只有一个菜,那就是鸡蛋,真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在每一年都有变化,一年比一年有发展,渐渐也有了自己的模式和市场。
而我的姐姐呢?大多也是小学毕业以后就辍学了。并非读的不好,常常能得奖状呢!那时候还没有九年义务教育,学杂费又高。好不容易田里有点收成,交完学费,就所剩无几了。小小年纪,就不想成为家庭的负担。想起这个,有时候觉得小孩子太早懂事,也不是很好。和村里的其他女孩子一样,三五成群就进服装厂打工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来。那时我在家里,就计算着姐姐回来的节日有多少个?清明节,端午节,七月十五有时能回来,有时不能回。中秋节,还有我们这边十一月传统谢神的节日,还有就是春节了。
每当临近她们要回来的日子,我就整天地开心着。而她们离开后,孤零零的又剩我一人,我又得闷闷不乐几天,才能恢复回来。每次回来,工厂都会给姐姐结一次工资,自己留一点,其余都给我母亲了。这些钱,或补贴家用,或攒下来,为修建房子用。有时候觉得这样对她们很不公平,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到了出嫁的年龄,就走了。每年回家的日子就更少了,有时一年更见不上一面。
从去年五月份开始对整个庭院进行装修,到今年七月份修缮的工作终于完成,按照我们当地的传统,要进行进宅的祭拜仪式。哥哥姐姐他们都回来了,还有他们的小孩。一个大家庭分散出六个家庭了,孩子更多了,再也不愁吃的穿的了。我叔也回来了,望着整座庭院,雕梁画栋,檐牙高啄,光辉夺目。嘴里喃喃道:一切都很好,就差你们的父亲了。是啊!父亲已经看不到了,他离开我们整整六年了……
祭拜完成,隔天中午吃完饭。因为工作忙碌,都陆续回去了,整个庭院又安静下来了。而我借这次祭拜,在家多住了几天。他们离开后,我不会像以前那样,闷闷不乐了。反而我愿意,一个人待在大厅里,回想以前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整个庭院历经一年多,修葺一新,原先的模样已完全不见。我努力地回想着,生怕把它遗忘了。曾经在这个角落玩过弹珠,曾经趴在这个门槛睡过一个午后,曾经在这个房间母亲帮我掏过耳朵,曾经躺在庭院里看过星空,在那里跌倒过,在那里抓过蜻蜓,在那里背过书……
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敲在重重叠叠的瓦片上,滴滴嗒嗒滴滴。那声音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