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午12点,天空 “车” 来 “车” 往。
抱歉,职业习惯使然,我更习惯沿用两千年前古人对常用交通工具的称呼来形容那些飞行器。
阳光穿过众多来来往往的“汽车”缝隙,与空中的高楼大厦错身而过,断断续续、遮遮掩掩地投射到大地上。遍布着大大小小光斑的土地,看上去像一张患了白癜风的脸。
我坚持像古人一样住在地面上,而没有搬去天空之城。我喜欢一切“传统又古老”的东西,喜欢乘坐地面交通工具;拒绝食用散发着标准化味道的食品;讨厌一键换装成光影构成的虚拟衣物……我甚至开了一家“天堂杂货铺”,专门售卖各种古人类使用的东西,比方古代的电脑、电影碟片、纸质书籍、金属炒菜锅……
我的家人一直很反对我做这门生意,说我就是因为成天跟这些古老的东西打交道,才会年纪轻轻却看起来那么暮气沉沉;就是因为我这样土气,才会一直交不到男朋友。
是的,我越来越不喜欢说话,我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来,我只对那些古老的东西着迷。因为喜欢一部名叫《天堂电影院》的古老电影而给我的古董杂货铺取名为:天堂杂货铺。
宅在杂货铺里的时光,最是舒适熨贴。无论是古代的棉制、针织、蚕丝,还是麻布面料,我可以看心情随意挑出一些远古时代的衣物穿在身上。我爱极了古装布料那摸起来很扎实的“存在感”,它能让人心安。皮肤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些布料的重量、蟋蟋嗦嗦摩擦的声音......布料与布料之间、皮肤与布料之间,都在展开对话。
来店的客人一般都是“文艺青年”,他们看到我如此应景的古装扮相通常也不会大惊小怪,反而觉得这家店很特别。然而,我不能穿成这样出门,“格格不入”的社会观念与“文艺青年”一样,延续至今。
外面的世界里,人们的衣物由光影组成。拇指轻轻触碰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就可以在任何时间或场合通过脑波传感系统随意切换一套自己心仪的衣服。
每个人时刻都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很美,然而那只是看上去而已。
那些光影构成的衣物其实并不实际存在,人们的身体上看似披覆了美丽的衣物,其实不过是赤条条的走来走去。
我时常回忆起儿时的一个情景:我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差点摔倒,想要抓住妈妈飘逸的宽大衣袖的瞬间总是扑空。因为那美丽的衣袖实际上并不存在。
有几次,我的手穿过了衣袖的光影,突然直接触碰到了妈妈手腕。妈妈滑溜溜的肌肤让我联想起蛇之类的生物,肌肤相接的那一瞬间,我的鸡皮疙瘩纷纷往外拱。心情也莫名变得失落,仿佛遗失了什么,又或者说,好似有什么东西无处安放。而我,就如同一部古董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少年,乘着一艘孤独的小舟,独自漂流在广阔的、找不到航向的大海。
2
我每天会猫在天堂杂货铺的的角落里用古老的炊具烹制食物。我喜欢食物随着心情变化、烹制时间长短等因素的不同,散发出的不同味道。
不像经由时光传送带送来的一键式取餐,永远都执行同一味道。比如,无论你何时何地声控调出空中的隐形菜单,点一份瞬间就能出现在你面前的宫保鸡丁。鸡丁和黄瓜粒的大小、分量,甚至摆放堆积的角度都完全一样,更别提味道。
如果自己动手,按照古人的烹饪方法的话,今天可能咸一点,下次甜一点,再下一次似乎有点糊味儿。味道永远在发生变化,永远有惊喜。生活的河流似乎在一路欢腾的往前奔流。一切都是活的,有时候连糊味儿也觉得可爱而好闻。
店里没客人的时候,我就会翻翻古书。心情平和的时候,翻书的动作很慢。一页一页轻轻翻过去,书页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你只用沉下心安静地阅读就好。这些书页会选择不打扰,仅陪伴。读到让人心情悸动或者愤怒的时候,人会不由自主的加快翻书的速度,力道也随之加重,你能听到书页纸张用“哗啦啦”的低吼作为回应。
我最近从一本书皮已经剥落的古籍中读到一些文字,虽然没有太明白,但越不明白越好奇。因此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那些文字是这样写的:
请原谅我向大人们重复一遍关于过于天真的故事,故事说是一个贫穷而善良的青年在河边捡到一只被人丢弃的河蚌,他怜惜地把它带回家,养在唯一的水缸里。按照童话的讲述规则,那河蚌自然不是一只普通的河蚌,蚌里住着人,自然是仙女!不知是报知遇之恩,还是一下坠入情网,仙女每天在青年外出劳作的时候从水缸里跳出来,变成一个能干的女子,给青年做好了饭菜放在桌上,然后回到水缸里去。而那贫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青年,从此丰衣足食,在莫名其妙中摆脱了贫困......
我很喜欢去打开我家的水缸盖,缸盖揭开的时候,一个虚妄而热烈的梦想也展开了......我盼望看见河蚌在缸底打开,那个仙女从蚌壳里钻出来,一开始像一颗珍珠那么大,在水缸里上升,上升,渐渐变大......然后是一个动人而贤惠的细节,那仙女直奔我家的八仙桌,简单清扫一下,她开始来往于桌子和水缸之间,从水里搬出一盘盘美味佳肴,一盘鸡,一盘鸭......
很显然,我从来没有在我家的水缸里看见童话的再现,去别人家揭别人家的水缸也一样,除了水,都没有蚌壳,更不见仙女......我最后要感激水缸的是它庞大芜杂的象征意味,我们的现实生活也是一只巨大的水缸,这缸里的水一日少于一日,一日浑于一日,但有了那个蚌壳里的仙女存在,我们可以乐观,既然她会做饭,应该也会提供饮用水或者生活用水,因此我们必须相信水缸。相信水缸就是相信生活。
我想,我一定要去看看什么是水缸,我也要揭开水缸的盖子看看。
3
我定期会乘坐时光穿梭机,以旅人的身份回到两千多年前。旅行的同时,我会顺便“寻摸”一些古董物件儿。确切地说,是“窃取”。
其实在天空之城里,古董市场也是的。我偶尔会在去看望父母的时光,顺便逛逛古董市场。那里有大量的仿古物件,应有尽有。我会批发一些带回地面,带回我的天堂杂货铺售卖。
但仿品毕竟是仿品,哪有货真价实的古董鲜活有趣。我一次次地返回那个有电影院、有电视、有电脑、人人都穿着有扎实“存在感”布料的衣物、家家户户都吃着不同味道饭菜的时间和空间,一次比一次更留恋那里。
每次我必去的地方之一,一定会有超市,那里经常能找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卫生棉、削得跟凶器似的牙签......
我常去的那家超市,收银员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他有着长长的睫毛和轮廓分明的脸庞。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深夜。他独自坐在收银台后面,用一部电脑在看电影。看到他的时候,我会想起我自己,我也像他那样常常独自坐在天堂杂货铺,用古老的电影或者古籍打发没有客人光顾的时间。
我知道像他那个时空的古人类是无法看到、听到或者感受到时光旅行者的,所以我放心大胆、大摇大摆地流连在货架中间,东看看西看看。但我不敢随意拿东西,如果被他看到货架上的物品停在半空中,那就太诡异了吧!于是,我走到在摄像头拍不到的角落,趁他不注意,偷偷拿起一包纸巾,随身装好。
我又绕到他的旁边,想看看他到底在看什么电影。只见电影镜头里有一对男女并肩坐在山上看日出。没有对白,风吹着女孩儿的发梢在飞舞,背景音乐舒缓而优美。太阳一点一点从泛白的天空中向上攀爬。
他的脸上显出向往的神色,痴痴地看着屏幕,看着那对男女,还有那壮丽的日出景观。
4
直到天色微明的时候,一个胖胖的女孩儿走了进来。他们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之后,年轻帅气的收银员男孩就跟女孩儿告别了,“我走咯”,他说。“快回去睡会儿吧”,女孩儿挥舞着她肉肉的小手。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外走,我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的家里凌乱不堪,啤酒瓶子倒在地上、粘着米粒儿的碗筷躺在盥洗池、T恤被揉成一团扔在沙发上。他从背包里翻出一碗泡面,转身去厨房烧开水。我斜倚着门框看着他的背影。
他“呼啦啦”迅速吃完泡面,没有洗漱就直接上床躺下睡了,连衣服都没脱。我兀自去客厅里转悠,累了就在沙发上躺一会儿。
连续3个月我都待在他的身边,每天跟着他白天在家,傍晚时分去超市,天色微明的时候再回来。
就这样,我逐渐对他的生活了若指掌。他最喜欢的菜是蒜泥茄子,做法很简单:先把大条紫皮茄子蒸熟,再撒上捣碎的白蒜、葱花、盐巴,和酱油和醋拌到一起就好了。他喜欢双眼熬得通红捣鼓电脑,电脑屏幕里的小人痴缠在一起。他也偶尔出去见女孩子,但从来没有成功地把女孩儿约回家。他很乖,会把挣得不多的钱凑在一起送给他的妈妈保管。他很邋遢,家里乱得无法下脚。他也很热心,把对那个胖乎乎的女同事毛手毛脚的超市老板给揍了一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5
他开始疯狂地重新找工作,常常早出晚归。
在离我结束时光旅行不久的几天里,我决心做点什么,比方说......帮他收拾一下屋子。
第一天,当他回来刚看到焕然一新的家,马上转身打开门,抻着脑袋看看外面和门牌,又转回来,嘴里嘟囔着:尼玛,这是我家?!
第二天,我不仅收拾了屋子,还用他存放在冰箱里的茄子做了一盘他最爱吃的蒜泥茄子。他回来盯着桌子中央的蒜泥茄子看了整整一个小时。
第三天,我把剩下的茄子全部红烧了。这一天,他回来得很晚......身后还紧跟着两个身形硕大的警察......
6
这是我时光旅行最久的一次,也是最疯狂的一次:跟着一个陌生的男孩儿一起生活了将近一年。
回到天堂杂货铺的那一刻,我看了看时间:我才只出门了一个小时而已。
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我擦拭一件件古董的时候,回忆就起了风,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看的电影里吹起的那阵风,吹皱了我关于那个男孩儿的心事。
直到今天,我仍然是一个人守在天堂杂货铺,仍然对古董着迷,仍然找不到男朋友。
不知道现在的他过得好不好。也许他已经开始冒出了第一根白发,也许他已经结婚了吧,又或许他已经开始为孩子讲水缸和蚌壳姑娘的故事吧。
相信水缸就是相信生活,相信天堂杂货铺就是相信天堂。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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