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在逃避不幸,不幸却不期而至。
(一)
此时的我正承受着这种不幸。
“姓名,年龄,工作单位都写上!”护士掷来一本黄皮册让我登记。
“你是病人的家属?老婆?”护士边说边上下打量着我。
“嗯!”我喉咙跳动一下,声音轻的连自己都听不到。
护士站内聚集的部队领导在来回踱步,极力还原着事发时的场景。
“连队饭前小训练,单杠练习!”
“周朗亲自做示范,六练习,大回环!”
他们每说一句,便警惕地瞥我一眼。
“绕了两圈,结果手松了,头先着地!”
“唉!出乎意料!意想不到啊!”
他们时而小声嘀咕,时而大声疾呼。
外面的聒噪似乎与我无关,我静静地立着,脑海中浮现的全是周朗的画面。
(二)
见过我老公的人都会留下鲜明的印象:高大威猛的身材,厚实的肩膀,周正的外表,外加爽朗的笑声。
在部队,他是“明星”连长:21岁军校毕业当排长,23岁调入机关任参谋,25岁干连长。似乎一切的蓝图都已绘好,接着29岁干营长,33岁......
在外人看来,我和他的结合是郎才女貌,他前途似锦,我有才有貌。比起前程似锦,我更看重他的忠厚老实,我和他从排长时期谈起,到连长时期结婚,相知相爱。
只是这相知相爱如此短暂,蜜月刚过,意外就发生了。
那天中午起床后,他照例手中拿个苹果,和我拥抱亲吻,乐呵呵地离开,并答应晚饭回来吃我包的饺子。
下午五点不到,连部通讯员便猛烈地敲打着家属房的门,喊道:“嫂子,不好了!连长出事了,你快去看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来不及细问,便和通讯员摔门而去。
迎接我的是一幕凄惨不忍直视的场景:老公散了架一般瘫倒在军医的怀中,迷彩服上布满了沙土,泥土夹杂着汗水敷在脸上,脸色苍白,人中发紫,眼睛紧闭。
“嫂子!你快来!”
“喊喊连长!把他叫醒!”
“嫂——子!快喊啊!”
此时的我更像一根救命稻草被众人瞩目着,管什么嫂子形象、淑女气质,随它去吧!
我扑倒在地上,奋力地拍打着周朗,开始呼喊:
“周朗,周朗,快醒醒,快醒醒啊!”
“亲爱的,亲——爱的,快醒一醒,看看我!”
“朗子,我是你的娜娜,饺子还没吃呢,求你醒过来吧!”
开始是小声呼唤,继而是大声叫喊,最后是苦苦哀求,我用尽了能用的办法,想尽了能叫的昵称。
周朗依然瘫在那里,一动不动。
十分钟过后,救护车赶到,拖着周朗疾驰而去。
(三)
我的公公,也即周朗的父亲,见着我时几乎是在咆哮:“奶日的,你个克夫的娘们,还我儿——子!”
我的婆婆,也即周朗的母亲,低着头,面如死灰,一言不发。良久,突然又将目光射向我,恶狠狠,像要吃了我一样。
他们都是鲁东大地的农民,靠着黄土地谋求生计。结婚前10个月,我第一次见到周朗的父母。周朗的父亲,后来的公公,盯着我的面部看了好久。
事后,婆婆问到公公:这闺女你看满意不?公公:长的还可,就是颧骨有点高,克夫!
这些话由周朗传到我耳朵里时,我不由地乐了,直接顶了一句:“巩俐的颧骨比我高!”
然而几个月后,这样的话语被公公当着众人粗鲁地吐出时,我仿佛被凌辱了一般,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面对这个封建、固执的老人,我该怎么办?抗辩吗?大声告诉他我不是克夫的娘们?告诉他我是正常的女人,这盆脏水不该扣在我头上?似乎说什么都是错,只剩下无声的沉默。
五天后,医生将周朗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宣告了阶段抢救没有成效,他成了植物人。
公公冲上前拉扯着医生的衣领,要讨个说法,被部队的领导劝了下来。
婆婆就近躺在地上,狠狠地拍打着地面,大声叫嚷:“老天爷,你不长眼呐!”
我靠上前想看周朗一眼,谁知公公婆婆却将病床围住,死活不让我看。每靠近一步,就会招来一句辱骂。
“不要靠近我儿子!”
“丧门星!扫把星!”
“败家娘们!克夫命!”
“摔下来的该是你!你该成植物人!”
这些话语像毒针一样刺向我,让我动弹不得,内心积压的怒火喷射而出。
“你们太过分了!”说完,我哭着离开了。
(四)
父母担心我扛不住,也赶了过来。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我和父母每天都去病房,想看周朗一面,公公婆婆每次都恶语相加,并将我们推搡在外。
病房里有部队派来的战士作为陪护,负责照料周朗的日常起居。有一天上午,战士悄悄对我说:嫂子,你下午五点过来,他们不在。
这就样,出事后的第21天下午,我终于看到了周朗:瘦削的脸,凸起的颧骨,紧闭的双眼,黯淡无光的皮肤,整个人瘦了一圈。
我紧紧地攥着他惨白的手,眼泪噙在眶中,忍不住恨起来:周朗啊,你这样躺着,你可知道我心里多难受,怎么都让我一人来承担?你父母骂我克夫,不让我见你,你知道我有多难吗?
一刻钟过后,战士督促我们离开,为了避免无谓的事端,我悻悻地离开了。
(五)
现实生活将我吹得东歪西倒,而我又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生活。
一边是导师督促着赶紧回校完成论文答辩,另一边是丈夫躺在狭窄的病床上还没醒来。我时常痛恨自己懦弱,老公是自己的,而我却不敢陪伴,距离咫尺,却似天涯。
或许是人性使然,或许是对现实生活的妥协,2个月后,我选择了离开。离开前,我要了陪护战士的号码,每周都打一次,以期在死灰中寻找一丝寄托。
就这样坚持了一年,一年内我瞒着家人去了医院2次,一次隐约看到周朗的侧脸,一次只看到了苍白的手。每次都像个小偷一样,透过门玻璃四处张望。
一年后,我硕士毕业了,在工作地选择上,既没有选择在山东老家,也没有选择周朗所在的城市宁波,而是选择了杭州。
我当然知道,选择杭州是一种逃避,逃避内心的灰色记忆,逃避亲人的“步步紧逼”。
我的二姨直接说:不要再报希望了,你就当他死了,别把自己耽误了!我的母亲天天“念经”: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从小我就是亲人眼中的乖乖女,顺从成了我的特质,长辈的话语总是权威不可辩驳。从地理上来看,我与周朗开始若即或离,与陪护战士的通话也变成了每月一次,有时还断断续续。
两年后,二姨兴冲冲地打来电话,说帮我找了律师,可以起诉离婚,不要再耽搁了!我听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工作之后,银行的同事陆陆续续要给我介绍对象,我回答说结婚了。他们不信,说从来没见过我老公。我说,他是个工程师,被公司派遣去援非了,忙着在国外赚“美刀”呢!
赚着“美刀”的老公终究没有同事见到过,时间一久,一些是非便凭空生起:她老公肯定在外面养小三了,她老公听说是出车祸去世了,她是同性恋吧?
也曾有两个男同事,大着胆子向我表白,我便通过微信将结婚证发给他们看,证实我已婚事实,让他们不要徒劳无功,只是心里激起的涟漪却无法抚平。
(六)
我是个正常的女人,同时也是个痛苦的女人。
我痛苦是因为一段爱难以泯灭,一段爱却正在燃起,这让我坐立不安。
大伟是公司另一部门的同事,向我表白的两个同事之一,比我小2岁,他说喜欢我的阴郁。在他写下第19封表白信后,我告诉了他周朗是植物人的事实,他毫不犹豫地写下第20封信。
与周朗相比,大伟看起来更加乐观阳光,这让我积郁良久的我如沐春风。就这样,我背叛了病床上的前夫,在他躺下的5年后与其他男人有了“苟且”。
我跟大伟说,让我再等2年,如果周朗醒过来,我还是他的妻子。大伟说,可以。
随后的两年,是自我救赎的两年。每天痛苦矛盾的心理时刻折磨着我,我既希望周朗能即刻醒来,原谅我的过错,又暗想他不要醒过来了,就这样平静地躺着吧。我不停地往返于杭州与宁波之间,希望尽到妻子一些本分,希望用劳碌来麻痹自我。
7年弹指间,公公的头发已大白,婆婆的背驼得很厉害。见着我来,他们也不再辱骂驱赶,只是默不作声。周朗躺在床上,枯瘦如柴,眼窝深陷,像个皮囊。
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去看他了,我像是要做临行道别一样,对着他从头到脚反复打量,这是一具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躯体,现在却这般陌生。我端来温水,拧干毛巾,对着已经陌生的躯体仔细擦洗,眼泪止不住地流。
就在我洗好毛巾倒完水准备离开时,他的眼皮好像跳动了一下,一颗晶莹透亮的透明液体挂在眼角。
我慌忙地不知所措,拿上肩包夺门而出。
门外,大伟向我招招手,我们一起钻进车内,径直向法院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