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是恨他的

我和他的争吵,总是无休无尽。原来不觉得那么恨他,但是相处的越久越是恨意浮现。这种恨,是唯有一方离开这个世间才会了结的那种。

17岁,家里开始建房子,他和她每天因钱争吵,他一夜白头。高中住宿,每周末回家一趟,他变得一眼不顺,就会骂人,不是骂她便是骂我,而她多数忍着,我偶尔争执几句他会吵得更凶,无事不出大厅成了我最好的选择。

18岁,我的成人生日,他约人外出,而她沉迷麻将,家里只留了一锅鸡汤陪我度过,我没喝,起身洗澡去睡觉了。

23-25岁,他们只要在饭桌看见我就催婚,我不顺从,他转而骂她,吼着说我弄得他无后,要跟她离婚,把她吓得瑟瑟发抖沉默不语。这种事情一周大概要发生3-4次。

25岁,我沉迷玩陶泥手工,但他嫌弃烤制过程有味道,认为有毒,我已经移烤箱到阳台,烤制的时候也趁他不在才进行,但他仍然在我上班的时候给我烤箱工具扔出门口,我回来那刻人都疯了,砸毁了自己的陶泥作品,扔掉了剩余工具,他回来看到碎渣破口大骂,激烈争吵并且拿起凳子就砸向我,砸乌我的手臂,喊着让我滚出去。

我回房,收拾行装,身无分文的我正犹豫该何去何从。她进来,让我快出去吧,去朋友家几天别惹他生气。瞬间我心如寒池,那天起,我意识到我没有家了。第二天一大早,带着行囊,我离开了这个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

26岁,出来没多久就是我的生日,那是我在出租屋度过的第一个生日。躺在地板上,对,我没有钱买床,租房子都是借朋友钱周转的。刚出来每晚因为怕鬼不敢入睡,最后只能夜夜听着军歌才勉强入眠。

26-30岁,虽同在一个城市,但我最多几个月和他们吃一次早茶,每次都假装无事的聊着,饭后就各自匆匆离开。这几年的日子过的清苦,每顿饭都不敢超过10元;买了三百元的架子床,连床垫都没有,在一楞一楞的床骨架上也能硬睡着;还为涨薪学习到三更半夜。日子一日日地过,我终于感觉到了自由。

30岁,因为在租的廉价房湿度太大,得了严重湿疹,久治不愈,不得不求助他们,回家暂住。但我从未想过在家久住,治好了就会离开。只是没想到,这段时间他们转了性子开始讨好我。

住在一起半年后,湿疹仍然每周时不时发作,家里杂物堆积太多,光是存的垃圾袋都有几万个,更别说大大小小的纸皮箱、塑料瓶子有多少了。感觉很影响免疫力的恢复,就沟通了几次希望他们做好整理,但结果总是不了了之。

又一日,因家里囤积杂物的收拾问题,他们又一次激烈争吵,这一次她仍旧憋得说不出话。半晌,我看见她一边的嘴向下微微歪斜,我让她去医院,忍惯了的她只说睡睡便好。这一睡,再起来有一只脚走路开始拖着走,那时我们都没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我再问:去医院吧。她还生气的说我,别诅咒她。

第2天,她终于连路都走不成直线了,一瘸一拐,他们终于去了医院,说是糖尿病。开了一些糖尿病的药回来。

第3天,他突然有点不舒服这两天胸口不舒服,说他这几天做不了饭了。我因为要上班,请了一个保姆来照顾他们。

第4天,保姆管了他们2天。

第5天,保姆不知会我的情况下,周六自己给自己放假,我就把保姆炒了。

第6天,他说他很不舒服,五点多将近六点叫我起床要我陪他看医生。从早上检查到下午,因为我们去了医院,于是叫了我朋友来照顾她一天,结果她逞强,要帮忙,摔了一跤。朋友叫我回来,已经无法走路了。我说打120,他非要等亲戚过来一起开车送去医院。

一进医院,就被推进了ICU,他说他还是很不舒服需要先回家了。我第一次一个人签下了病危通知书,泪如雨下,在这里真切感受到了独生子女的无助感。后来大舅来了、三伯来了,大家都陪我坐了坐。几个小时候后他们走了,我继续坐着。

第7天0点,他说他又不舒服了,要来急诊,我从ICU外的座位出来急诊陪他看医生,医生看他的化验单,说你没事啊。他说让他住院吧,医生说:你根本没事住什么院,医院病床有限。他只好作罢,让医生看了点救心丸后回去了。

第7天早上,她从ICU转去了普通病房,我陪着她去了住院部,她看着我眼泛泪光。安置好她后,跟她说我下去购置一些用品,在医院小卖部里买了尿盆、护理垫、成人尿不湿。以前在医院照顾过我外婆一段时间,所以对瘫痪病人有点经验。

第7天晚上,有点熬不住了,硬撑着,坐着。护士叫我租个床,我答应了但没去做,因为我睡不下。帮她弄了几次夜尿后整个人都有点累了。半夜手机没电了,跟她交代了一声下楼找了个充电宝冲上,在1楼空旷的住院部大堂里坐着,感觉好像在做梦,但又真真切切的发生了。这天,他只在微信上问了几句情况,我回:还没深度检查暂时不清楚具体的,反正肯定是中风了。

第8天,我陪她检查到了十点多,整个人都有点撑不住了。找了个护工要她帮我照顾她,我需要回去睡觉了。

第9天下午,我过来医院了。她说她夜尿频繁,护工用言语嫌弃她。我把护工叫到旁边结清了工资。我去租了个床,就这样,在医院住了12天。

每天带着她各种检查,订饭喂饭,抹身、弄尿盆。而且由于她对身体的失控开始频繁指挥我各种行动,我白天几乎没有5分钟能安静的坐着,晚上睡觉也被她频繁的夜尿叫醒,甚至后面姨妈痛也只能强撑着继续帮她完成穿衣吃饭等事,后来出院称了一下竟瘦了10斤。

她的病情在五天后就有了结果:脑干脑梗,大脑中心位血管堵住了。因为来的晚后续康复时间也会很长,原本刚发作3小时内去打血融针就能避免的身体灾难,因为无知被耽搁成了严重的后果。

她住院期间,他只来过2次,他说他看到受不了,然后一直说自己不舒服,我让他去小舅家养着我管不上他了,他去了。小舅打电话问我,每天吃饭吃2碗,吃完就去遛弯,哪里像病了的样子。可是当我问他身体状况,他却跟我说,他连二楼都没力气爬上去。小舅观察了他3天后,终于忍不住向他发火,你妻女都在医院,你在这里享福,把他赶了回家。

12天后,医院让我们人要接走了,脑梗3个月属于急性期,是需要送去康养院做康复训练的,联系了我们当地的医院康养院接收,她太重了,我和女护士差点没能撑起护理床,都怕给她摔下去,幸好最后硬是撑住了,最后合力把她送上了救护车。我一路给她放老歌安慰她,他给我电话说他会去康养院接手,就这样我把她交给了他,我回去了。

31岁,疫情很快像潮水一样蔓延,全面封锁开始了。漫长的黑夜日日笼罩,噩梦来临。他们两个人在疗养院被禁止出门,还在脑梗急性期1个月不到的她被强行打上了新冠疫苗,不打便不给住,他是陪护也需要一并注射疫苗,不止要打这1针要打上3针。听见这样的消息,我心焦如焚。我很害怕她脆弱的身体会被这几个月就开发出来的疫苗打出更大的毛病,然而那一刻我在家也因小区疫情被封锁了家门,只好无能狂怒了。

疫情下,每个人变了形,害怕咳嗽、害怕喷嚏、害怕各种接触,就连小区的保安都不再服务业主,而是像看守所的狱卒一样开始仗着一些文令不再客气。由于他们登记的是家里的常住户口,而他们的检测都是康养院里的护士给病人、陪护每天早晚2测,所以并没有实际绿码(后来一个月后康养院自行检测的绿码有了,我估计之前是系统没匹配上的问题),于是网格员就跟疯了一样天天打电话逼着他拿出绿码,甚至扬言要给家门贴上封条禁止外出。可笑的是,这个家只有我在,也就是锁我一个有绿码的人。

疫情出现了一些听不懂人话的“执令者”,好嚣张好有权威。买菜变得越来越困难,骑手那时候在我心里真像英雄一样,如果不是他们,居家办公的日子里我能饿死。除了吃饭问题,其他时候也不好过,我也经常收到街道、网格员的电话,因为疫苗,非要打。而我重申了一遍又一遍我有严重湿疹,却没人听得懂,他们像机器人一样一遍遍重复:必须打疫苗,必须打疫苗……

半年后,日子像深渊看不到尽头,我长了好多根白头发,晚上能睡3、4个小时都成了奢望经常是脑子醒着到了天亮。

再后面的周末,我总要刷了绿码去才能进去探她,有时候康养院出了1、2例新冠还会禁止入内,那可能就得一个月一见了。她虽努力康复训练,但我见她情绪都是打到谷底的,只是不能表现出来,尽量把好话从我空虚的皮囊里往外掏,每次见完后我都只剩下了一层皮瘫软在回程的巴士上。

康复院里的病人每个都有不同程度的问题,当你一次看到的时候就像大型人间恐怖片,有眼神呆滞坐轮椅上罩着呼吸机的、有脑子只剩了一半的只傻笑的、有拄着拐说话口水一直滴的、有只能躺着病床上插着鼻饲眼神空洞的、还有突然跑来跑去突然打开你房门的,很难想象她这么一个胆小的女人在这里生活是什么折磨。

这里不仅病人千奇百怪,设施还不完善,洗澡房和厕所在一起,同一时间里上厕所、洗衣服、洗澡都在一起抢着用,他也快受不了了天天骂插队的人,同住的人也是一直换,有人习惯好、也有人打鼾吵得她夜不能寐。可普通老百姓哪里还有更好的选择呢,也只能受着了。

其实也想着让她出来,但是家里没康复设备、没护理床,这些都是容易解决的。重点还是没人,他已经快60了精力有限,以前还有护士、别家护工帮衬着管管,回家意味着我得面对辞职,而我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他们看我要有这样大的牺牲,她不想,他不敢,我很矛盾。加上遇到比较好的康复师,按摩动作都让她有在变好,于是在康养院一拖再拖。

32岁,他已经在医院待了1年实在受不了了,嚷嚷着要出来了,这一年里他俩都前后得了2次新冠,在医院里休息又不是太好身心折磨加倍。请了个护工照料她,他回家了,和我一起成了周探。她的膝盖因为总是练习走楼梯开始积水,后来才知道楼梯只能练上不能练下,只好静养着。

静养半年后,身体状况好像愈发不好了,膝盖积水抽了2次也没好,脚也肿的厉害。气越发虚了,说话开始连话都没法完整说就没力气了,都是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只好送去医院,把她平时跟她聊的最好的护工阿姨也带过来了。

到了医院,同住的老太婆,非常多孩子、亲戚,来了一趟又一趟,白天一点没办法休息,晚上还打鼾,吵得她也是一直睡不着。她被病痛折磨的疼的一直呻吟,排尿都变得困难起来。

第二天医生当着她面和我们说她身上出现了很多并发症,包括肾积水、子宫瘤变大等等,要插尿管了。我默默听着给她按摩,缓解她的痛楚,说不出一句话。他气的骂隔壁床吵吵嚷嚷的人,隔壁床的人只当我们神经病。

我现在特别明白为什么要瞒着病人病情了了,她当时听到医生说了一堆的病,心里根本承受不了。

第二天我下班去看她的时候,她喘气变得很快,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偶尔蹦出一个词。那天正好是周五,我说我不走了,晚上我和护工阿姨轮班互相睡会,她点了点头。

夜晚10点,护工阿姨睡了以后,我也是忙的停不下来,她已经没办法保持一个姿势躺着,因为她身上哪里都疼,而且呼吸困难。只好正面,左侧面,右侧面不停地翻转她的姿势让她缓解,还要时不时揉揉后背、揉揉手揉揉脚缓解她的酸疼感。她仍旧疼的时不时叫着她天上的妈妈。

凌晨2点多,我熬的实在受不了,阿姨起身跟我说让我睡会,她睡了4个小时可以了。我就迷迷糊糊躺下了,伴着隔壁床的鼾声睡着了。

凌晨4点多,护工阿姨把我喊醒。阿姨说快帮帮忙把她抬上一点,整个人不知道怎地快睡到床边上了,我晕乎乎地从小床上坐起来,过来帮忙抬她,好不容易弄好了。她又开始喊疼了,阿姨帮她揉后背,我在前面给她按按手,她好像有话跟我说,但是总是吐不出气来。

突然,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了,这时她终于蹦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我舍不得你们。说完,就昏迷了过去。

我和护工阿姨愣了一下,然后快速地按响了床头铃,护士那头问:怎么了。护工阿姨:晕倒了,病人晕倒了,快来。

接下来,四五个医生、护士拿着小车一路冲过来,护工阿姨和我便退出了病房,隔壁床老太婆也被医生赶了出来,开始了抢救。我第一次看到按压心脏的机器,好大一个有半扇门那么大。强心针好粗一根,像手臂那么粗。

抢救了一会,我终于从惊慌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坐在病房外的走廊,拨通了他的电话,我知道他几天没睡好觉了,我不敢直说她的情况,只说:你睡着了吗?医生叫你过来一下,不要急慢慢下床,稍微快一点就行。他说:一晚上也没怎么睡着,我现在过来。

15分钟后,他来了。我搬了张凳子,他走过来看到在走廊的我,他问我怎么了?我说:她在抢救了。他马上进去病房看了一下,慌慌张张的又被赶了出来,然后就是坐着,一言不发。

期间,我和他也多次进出病房看情况,她一直没醒,身上的的衣服被全部解开,插满了各种仪器。

抢救30分钟后,他说:你打电话给你小姨,知会一下现在情况,因为小姨在香港比较远,如果要过来的话看怎么方便。

我给小姨打了电话后,告诉了在抢救的消息。

期间我们又进去喊了她几声,希望给她叫回来,然后于事无补,接下来又是无尽的等待,等待着一个奇迹。

而奇迹,也没有发生。

六点多的时候,届时已经抢救了一个多小时。医生也散去了,只剩下按压心脏的机器和一两个护士在里面。

这次,又给伯伯、小舅、大舅打了通电话,让他们来。

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让我给他打杯水,很热很热的那种。我打了杯刚烧开的开水,他吹了吹喝了一口。护工阿姨去食堂买了几个包子鸡蛋豆浆给我们,我吃了一个包子,他吃了一个鸡蛋,再吃不下了。

再进去看她,已经被机器按的鼻孔一直在冒血,大概肋骨已经断了吧。她的生命线虽然一直还在波动,但是我意识到机会已经不大了。

出来时看见他找了医院两个男护工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伯伯来了看了看情况,跟我说:可能已经不行了。我点了点头。

七点左右,小舅来了,问了几句就进了病房,一直蹲在病房里一直搓着她的手,希望给她搓热了。

七点多,医生进了病房看了看情况,出来说道:再按也不会醒了,这个机器一停,她的生命线就会停,现在的心脏跳动都是机器按压给的。你们看看是不是要停了。

我看了看他,他没说话,我说:那停了吧。

我知道他做不了这个决定,我也很清楚再抢救也没意义了,接受吧。

医生和我们一起进病房,和小舅说机器要停了。小舅不肯,一直搓着,说:她的手还是热的、还是热的。医生说:那是你搓的,如果你不搓慢慢就冰了。我望着她的手,都紫了,我说:都紫了,算了吧。小舅仔细的看了一下手,果然是紫癜都上来了,才终于肯放弃。

他说:等家人来齐了。再停止吧。快到了。医生点点头走了。

很快,小姨姨丈也都来了,小姨看到她,哭的差点晕了过去。

医生再过来,是来撤走机器的。就这样,和她道别了,生命线成了一条直线,穿透了所有人的心。

之前和他聊天的那两个男护工很快也过来了病房,原来是来和她换寿衣的。人走以后,需要很快换上衣服,不然会僵掉。他没进来,仍旧坐在走廊上一杯一杯喝热水。我当下觉得两个陌生男人看完了她的全相,那么保守又胆小的她怎么受得了。为什么他不进来,哪怕只是帮帮忙,我不解。

我戴好口罩手套,帮着两个男护工,抬手,抬腿。原来人走了,身体是那么冰的,就像一管铁。你放下来的时候,连弹性都没有,就那么直直地掉下来砸在床上。给她穿好了衣服,裹尸袋收了进去,放在一辆铁车子送下医院的地下1层,等着殡仪馆的车来接。

那个底下风嗖嗖的,吹着整个走廊都凉浸浸的,人都不免感觉有点阴冷,里面有个脸很长的大叔,接过铁车,把她推向了房间深处,在裹尸袋旁边放了几个电子蜡烛,诵经机开着,然后悠悠地走出来抽着烟,他喝着茶,问我喝不喝,我谢绝了。等着殡仪馆车到了,他开自己的小车去的。而我在殡仪馆车的副座位上,送她去往火化的路。

就这样,一个人,就写上了句号,猝不及防。那天,正好是年三十。2024年的年30,是一年的告别,也是和她的告别。

到了殡仪馆,弄了好几样证明,大舅、表弟、二舅母、表妹也来了。全体亲戚算是到齐了(除了个别怀孕的、小孩没来)。全体进行了告别仪式,观瞻仪容,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她的脸好像变了,变成80岁的样子。这是我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了,我叩拜她三次,她就被推了进去,然后就是在火化屏幕上显示她的名字,亲戚们陆续地走了,剩下我和小舅、伯伯和他。

几个小时后,她就在一个小瓮里成了白骨。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人骨很难烧,最后都是敲碎的多。给我们的人说,这是她的头骨。看了一眼就盖上了,用红布包里起来。我没想到小瓮竟然那么重,我都抬不起来,还是小舅帮我抱到车上,看我拿好,才走的。

他送三伯到家,然后我们抱着小瓮回家了。把门口新贴的对联都撕了,对着小瓮说了声:回家了。

再后来就是商量关于造碑、上山下葬的事宜,他跟我说他老家的传统是:妻亡,夫不拜祭,也就是说,此生他都不会靠近那个墓园一步。听起来像是清朝遗留下来的封建,但就是实实在在的发生了在这21世纪的今天,他说的好坚决,我却看着他的心像石头一样发了灰。

我让他去安排造碑,让他为她尽最后一些力,对方造了几个月都没消息,特别的可笑,说什么工匠会替我们要选日子,却没有说哪个日子落碑。他对外人的包容是可以阔得像天地一样宽广,我去问,还斥我多事。后来我才知道,人家不过是在等着攒几个碑一起去做罢了。

他说他那天不去送行,我生气地说:骨灰瓮那么重我怎么搬得动你又不肯去我上得去吗?他更是涨红了脸扯着嗓子喊就是不能去之类的话,我跟他吵了几天都拗不过。过了几天我下单了一个背囊,我想我就不按传统的抱着上山,背也得给她背上去。

他说安排了哪个亲戚的老公送,我又恼了:最后一程你都不送,他又开始那套送不了的传统理论了。最巧的是没几天,亲戚家的老人也突然离世就选在那天送行,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东西肯定也是别人膈应的推辞罢了,于是便没人做司机送行,他被迫要开车来送。他说到门口让我们自己上去,我说:好。

送行那天,天空蒙蒙亮,只有三伯来陪,他开车。一路上三人沉默不语一直到了墓园,剩下我和三伯一步一步走上了她的长眠之位“F区18排114行”。那些指导得很热闹的亲戚,平时和她关系很好的朋友,都没来。很冷清,也很宁静。通过园区里安排的师傅,做了一些简单的仪式,就这样,做了告别。

时间很快到了清明前两周,我去墓园给她做了拜祭,斟茶倒水烧东西。我想,除了我,再不会有人来了。

他时不时会在家里哭,但是我看的很可笑。就像看他好像演戏一样的假装深情。我分辨不出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我只记得她生前生病那时候对他动怒,说的一句话:你吸完了我又准备吸你女儿。这话怎么来的?

来自他从不交家用来的,她没日没夜的看报刊亭,挣着家里的开销,手常常在冬天开裂成了厚厚的茧子;自建楼以后他经常对她发脾气,把她当做情绪垃圾桶;在我初中的时候,我无意间在他手机里看到一个女人发给他的一条短信写着:我爱你;还有一次忘记拿东西回来撞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家里,我甚至察觉到他和那个女人至今都有联系。

而她隐忍直到走了,都没有恨他,还只是不舍得他。她最生气时,也只是发出了这样一句不疼不痒的话来。我甚至感知到她临走未说出口的话,都是让我照顾好他。

没多久,我们去公证处分配好了遗产,我拿着老家农民房,他拿着市中心房子,这是他的分配,说是让我保有首套房购房资格。但我知道他是保有自己棺材本,往远了想以后也许他再结婚也得有点资本吧。现在只当这他的老命,不和他争,就这样吧。

到了今年,他老了很多,开始动不动感冒生病,有时还自我怀疑得了严重疾病频频跑医院。也许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我对他的同情已经消失殆尽,我看着他像个小丑,在为他曾经的“高高在上”赎罪。我知道我是他的养老保险,这点他承认过。我留下共住当然是因为她,我知道她的愿望,也知道我得还上养育的债。

如今就是想着,把他养老送终,把责任尽了。我也学会他的装,装作父慈女孝。

只有天知道,我原来是恨他的,唯有一方离世才能终结的那种,这是我的前半生,也是我在外人口中合满家庭谎言里梦醒的开始。他们在外人眼里有房有车,性格都是和善好人,乐于助人,甚至能慷慨解囊。但是一闭上家门才看到互相羞辱,风雨横天,他们活成了别人羡慕的样子,我却长出了尖刺,无法改变过去,只能在未来用尖刺继续爱自己,一道口子一道疤,穿上衣服是人,褪去衣服是挨打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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