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小镇的第一天,是初春的一个中午,太阳像极了刚结婚的小媳妇,探头探脑羞羞答答。他迎着初春的寒风,沿着小镇最繁华的街道转了一圈,然后靠在石门楼下的石狮子旁晒太阳。石狮子在向阳处,被太阳眷顾着,他懒懒地靠着,贪婪地获取来之石狮上的温度,让自己的身子尽快暖和起来。他长长的头发看起来不是很脏,消瘦的脸颊满是风尘和沧桑,目光空洞一脸疲惫,唯有那撇看起来倔强的大胡子,显示出与身份不一样的气质。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小镇每年都会来几个形如枯槁衣衫褴褛的流浪者。据说他们是被有关部门一路接力赛,一路“护送”到远方,远离那个曾经叫做家乡的地方。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忽一天就在街头嬉笑怒骂,忽一天又没了身影。小镇人面对这一景象,总会调侃:要是街上看不到邋里邋遢的流浪者,肯定又有领导来视察了。
小镇人见惯了流浪汉歇斯底里地呐喊,也见惯了他们眼神里充满恐惧充满敌意,就像一个受伤的刺猬,随时防备着敌人的进攻与偷袭。行走手不离棍棒砖块,睡觉时也紧紧把武器抱在怀里。但他没有,看见他的时候他只是双手筒在衣袖里,安静地晒着太阳。旁若无人地靠着石狮子,成为一尊雕像。
他是哪儿人?他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莫非他是哑巴?不像!人常说十聋九哑,可他并不聋,就在他身后,一个坏小子用砖块迎接他的到来,并不惧怕他的大胡子,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打中他的头。坏小子惋惜地大声嚎叫,他只是受惊地回头,没有言语没有气恼,眼里忽闪着一丝不安,但那不安只停留数十秒;他还是安静的他,沉默的他,那个留着大胡子的流浪汉。
那天,街上比他早来小镇的“皮鞭大侠”和他相遇,大侠在他面前气势凌人拢了拢额前个性的刘海。头顶的头发一分为二,因为长久流浪,那刘海像是被打了定型水,高高地扬起像一只得意的公鸡。脑后的头发成为一股一股的“辣子条”,像极了南非辛巴族女人的红泥辫。大侠傻傻地笑着,只一瞬,眼神便狠了起来。突然九十度的鞠躬,然后又猛地抬起头,然后把一头“辣子条”重重地甩在脑后,只听着响亮的啪啪声,那皮鞭便在身后开起了花。
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里没有恐惧也没有崇拜,只是挪了挪身子,换成另一种站姿。皮鞭大师足足盯了他几分钟,然后叽里咕噜了一串旁人听不懂的语言,转身提了提即将溜下去的宽大的裤子,趿拉着一双大皮鞋,路面便响起鞋子撕心裂肺的呻吟声。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上午,他饿了。对面的小吃摊飘来诱人的香味。雪白的小笼包,酥脆的肉夹馍,他咽了咽口水,巨大的喉结滚动着饥饿的声音。没有办法拒绝香味也没有办法填饱肚子,越不去想越是饿。他想收回自己因饥饿而发光的眼神,试了几次还是失败,索性将饥饿连同眼屎赤裸裸地溢出眼眶。
对面小吃摊的摊主麻利地收拾着碗筷,把剩汤剩饭连同套在碗上的塑料袋,一同倒进街旁恶臭的垃圾箱里。
“皮鞭”不知何时来到垃圾箱旁,小心翼翼地提出塑料袋放在地上,娴熟地席地而坐,低头,两鬓的“辣子条”便欢快地荡起了秋千。
再也没有力气靠在石狮子上了,他把双脚微微向前挪了挪,将身子顺着石狮子慢慢滑下去,靠着石狮子底座无力地蹲着,目光还是从对面的小吃摊收不回来。
街上行人匆匆,谁也不会注意石狮子下那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太阳早已没了温度,他把下巴紧挨着膝盖,让自己的体温尽量多待会儿。对面的小吃摊正在收摊,他的眼神死灰一样沉寂,唯有喉结还在发出饥饿的声响。
“叔叔,给你”。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扭头楞了几秒,消瘦的双手在胸前抹了抹,然后接过钱,恭恭敬敬地装在贴身处。小男孩转身小跑,不远处,一个年轻的母亲推着自行车,一脸微笑,迎着孩子迎着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