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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芳把最后一抔黄土撒在丈夫的坟头时,坡下的柿子树正挂着满枝红灯笼。风卷着叶子打在她手背上,像丈夫生前那双温和的手,轻轻碰了碰她,又倏地没了踪影。
村里人都说,老强是个难得的好男人。体格壮得能扛两袋麦子,性子却软,秋芳说东他不往西,家里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全靠他在工地搬砖扛水泥拉扯大。谁也没料到,那面没扎牢的脚手架会塌,他被抬回来时,浑身是血,睁着眼看了秋芳半天,只挤出一句“娃们……你”,就咽了气。
办完丧事的那个月,秋芳的头发白了大半。大女儿秀莲抱着她哭,说“娘,我养你”,可秀莲家里三个娃娃正张着嘴要吃的,大女婿在镇上打零工,日子本就紧巴。秋芳摸着女儿粗糙的手,没应声,只是第二天起,依旧天不亮就起来喂鸡、挑水、扫院子,仿佛家里那个主心骨还在。
真正的难,是从三个儿子找她分地开始的。
大儿子家的媳妇翠兰,进门就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声音尖得能掀了屋顶:“娘,爹走了,这几亩地总得分吧?我们家强东是老大,理应多占些,不然以后我家娃上学咋办?”二儿子强明在一旁搓着手,不说话,可那眼神里的急切,秋芳看得明明白白。三儿子强伟最老实,却被媳妇推了一把,讷讷地说:“娘,俺们也得要块地,不然冬天没粮吃。”
秋芳坐在炕沿上,看着三个亲生儿子,心里像被针扎。她想起老强在世时,总说“娃们长大了就好了”,可如今,娃们是长大了,却忘了她这个娘。她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摸出老强留下的存折,里面只有三百块钱,是老强省吃俭用攒下的,想给她买件新棉袄。她把存折放在桌上:“地,你们分吧,我就守着这老房子。钱,你们也拿去吧,给娃们买点吃的。”
翠兰一把抓过存折,数了数,撇撇嘴:“就这点?娘,你是不是藏私了?”秋芳没力气跟她争,只是闭着眼,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
从那以后,三个儿子就很少上门了。偶尔路过,也是匆匆忙忙,像是没看见她。秀莲知道了,抱着她的腿下跪,哭着说“娘,我对不起你”,秋芳扶起女儿,擦干她的眼泪:“不怪你,是娘没本事,没把你弟弟们教好。”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秋芳的老房子在村西头,孤零零的,院子里的杂草长了半人高。她每天早上起来,就坐在门槛上,看着村口的路,有时候能看一整天。村里的老姐妹们偶尔会来看她,大多是来劝她:“秋芳啊,你也别太难过,等过两年,孙辈们大了,说不定就来认你了。”她们说这话时,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再过不久,她们就能抱着孙娃子,在村口晒太阳,享天伦之乐了。
秋芳只是笑笑,不说话。她知道,那些美好都是别人的,跟她没关系。
直到那天,柱子来了。
柱子是邻村的,比秋芳大五岁,是个老光棍。年轻时家里穷,没娶上媳妇,后来在镇上开了个修鞋铺,日子才算安稳下来。秋芳认识他,是因为以前老强的鞋破了,总让她拿去给柱子修。柱子话不多,修鞋时很认真,每次都把鞋擦得干干净净,还不收她多少钱。
那天,柱子扛着一袋面粉,站在秋芳的院门口,局促地搓着手:“秋芳妹子,我听村里人说,你……你日子不好过,我就给你送点面来。”秋芳愣了愣,连忙让他进屋。柱子坐在炕沿上,看着满院的杂草,又看了看秋芳苍白的脸,犹豫了半天,才说:“秋芳妹子,你要是不嫌弃,以后……以后我来照顾你吧。”
秋芳的心猛地一跳。她活了五十多年,除了老强,还没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她看着柱子黝黑的脸,手上满是老茧,那是常年修鞋磨出来的,可眼神却很真诚。她摇了摇头:“柱子哥,你别开玩笑了,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带着一身的病,会拖累你的。”
“我不怕拖累。”柱子急了,声音都提高了几分,“秋芳妹子,我知道你苦。老强是个好人,我比不上他,可我能给你端碗热饭,能陪你说说话,能让你不用再一个人守着这空房子。”
秋芳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已经黄了,风一吹,就往下掉。她想起老强走后的这些日子,想起三个儿子的冷漠,想起秀莲的无奈,心里突然就酸了。她活了一辈子,为了丈夫,为了孩子,从来没为自己活过一天。现在,有人愿意给她一个家,愿意照顾她,她为什么要拒绝呢?
没过多久,秋芳要嫁给柱子的消息,就在村里炸开了锅。
老姐妹们都来劝她:“秋芳啊,你疯了?柱子是个老光棍,你嫁过去图啥?再过两年,你就能抱孙子了,享清福多好啊!”秀莲也来了,红着眼眶说:“娘,你要是觉得孤单,就搬去跟我住,我养你,你别嫁去那么远的地方。”三个儿子更是找上门来,大儿子强东皱着眉说:“娘,你这是干啥?让人笑话我们不孝啊!”翠兰在一旁阴阳怪气:“哟,娘这是找到靠山了,忘了我们这些儿子了?”
秋芳看着眼前这些人,心里很平静。她看着秀莲,说:“莲啊,娘知道你孝顺,可你家里日子紧,娘不能给你添负担。”她又看着三个儿子,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有一丝淡漠:“你们不用觉得丢人,我嫁给柱子,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有人陪我过日子。以后,你们过你们的,我过我的,互不相干。”
结婚那天,柱子推着一辆旧自行车,来接秋芳。秋芳没带多少东西,就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还有老强的一张黑白照片。她站在老房子门口,最后看了一眼,然后坐上自行车,抱着柱子的腰,慢慢往邻村去。
路上,风很轻,带着秋天的桂花香。柱子骑得很慢,一边骑一边说:“秋芳妹子,到了我那儿,我给你炖鸡汤喝,我昨天刚买了只老母鸡。”秋芳靠在他背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突然就哭了。不是难过,是觉得心里踏实。
柱子听到她哭,连忙停下来,转过身,笨拙地给她擦眼泪:“秋芳妹子,你别哭啊,是不是我骑得太快了?”秋芳摇摇头,笑着说:“柱子哥,我没哭,我是高兴。”
柱子也笑了,黝黑的脸上露出两排白牙。他重新扶好自行车,让秋芳坐好,然后慢慢骑起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暖暖的。十几里的路,他们走了很久,可秋芳却觉得,这是她这辈子走得最轻松的一段路。
到了柱子家,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种着几棵桂花树,香味扑鼻。柱子把秋芳扶下车,拉着她的手进了屋。屋里很整洁,炕上铺着新的褥子,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还有几个小菜。
“你先坐着,我去给你盛饭。”柱子说着,就转身进了厨房。秋芳坐在炕沿上,看着桌上的鸡汤,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日历,突然觉得,日子好像又有了盼头。
晚上,秋芳把老强的照片拿出来,放在枕头边。她看着照片上老强温和的脸,轻声说:“老强,我嫁人了。柱子是个好人,他会照顾我的,你放心吧。”说完,她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然后躺下,闭上眼睛。
窗外,桂花香飘进来,伴着柱子轻微的鼾声,秋芳慢慢地睡着了。这是老强走后,她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后来,村里人偶尔会说起秋芳。有人说,她过得挺好,柱子把她宠得像个孩子,每天都给她做爱吃的,还带着她去镇上赶集。有人说,她的三个儿子后来后悔了,想去看她,却被她拒之门外。还有人说,看到秋芳和柱子手牵着手,在村口的路上散步,笑得很开心。
而秋芳自己,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她每天早上起来,会和柱子一起打扫院子,然后去给桂花树浇水。中午,她会给柱子做他爱吃的面条,晚上,他们会坐在炕头上,一起看电视,或者聊聊天。有时候,秀莲会带着孩子来看她,孩子们会围着她叫“姥姥”,柱子会忙着给孩子们拿糖吃。
秋芳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她不用再为孩子操心,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不用再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她终于为自己活了一次,嫁给了一个愿意疼她、爱她的人。
秋天又到了,柱子家的桂花树开得更旺了。秋芳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着柱子在修鞋,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暖的。她想起老姐妹们曾经憧憬的含饴弄孙的日子,突然觉得,那些美好,其实她也有了——她有柱子的陪伴,有女儿的牵挂,有孩子们的笑声。
原来,幸福从来不是只有一种样子。对秋芳来说,嫁给柱子,就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