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琬惠
一
我叫王大家,妈妈说,我爸当年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巴望着我成为一个“文学大家”——写作上大师级的人物。爸爸是个诗人,在我三岁的时候得病去世了,我对他几乎没有多少记忆。妈妈凭借手艺活的微薄收入,含辛茹苦地抚养我读完大学。
我刚刚工作,妈妈就得了癌症。为了筹钱治病,我在亲戚帮助下,瞒着妈妈卖了家里的房子。但是三个月后,妈妈还是去世了。她临走前泪眼看着我,万分不舍。
我大哭一场,葬了妈妈。不想再借住亲戚家,算了算家里剩下的钱,即使生活费紧着用,房租控制在五百内,也只够生活一两年的了。我想找地方宅居写作,想完成父母的心愿。
北京房价虽高,每月租金几百的房间还是有的。我跟随中介去看了几处,都是城中村的违章建筑,每个小间不足十平米。外面环境很差,出门就是垃圾箱和公厕,苍蝇乱飞,味道刺鼻。
我虽然落魄,内心里多少有点文艺青年的范,想要保留一点点居住地的优雅。于是在网上翻了个底朝天,不但各种租房网都看遍了,一些发表在边角论坛上的私家出租也搜了出来。
万幸,在某诗歌论坛上有人刚发的出租房子信息,看照片处于一个绿树成荫的小区中,一室一厅的格局,装修样子古老,贴着碎花的壁纸,木地板的颜色很深,但是看上去很干净,带着家具,简直可以称得上雅致。最最重要的是,它的月租只需要五百元。
我立即拨通对方留下的电话,想更多了解这房子的状况。电话里房东的声音不太清晰,能听出是个中年男人,房东介绍说他叫郑衡,我问房子为什么租的那么便宜,房东说因为他要离开了,需要马上找人居住。我说想看看房子,他留下地址,告诉我钥匙在房门口脚垫下面,客厅桌子上有租房合同,如果同意租住,可以直接签名,连房租一起放到门口的报箱里,他会找时间来拿。
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痛快的房东,想一想五百块又不多,也不值得骗我,大概对方家产丰厚,宁愿用出租的方式来找人看房子吧?
我急于落脚,没有耽搁时间,直接赶去了那个地方。换了两班地铁三辆公交,如果不是房东留下详尽的路线图,我恐怕找不到那里。
那个名为“宜居”的小区果然名副其实。小区大门在一个熙熙攘攘的菜市场尽头,进了小区,里面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楼房外墙是安然的米色调,各种植被色彩绚丽,老人家在绿树荫下打麻将,小孩子在儿童梯上玩耍。我感到心神安宁。
待出租的房子在三楼,是一个楼道三家的格局,这房子的门口正对着楼梯口。我从脚垫下摸出钥匙打开门,没得说,这古香古色的房间正是我想要的!桌上果然有两份已经签了房东名字的租房合同,还有房间所有人的产权证明。于是我当下便签了字,取出一份合同,连月租一起放入门口报箱。给房东电话未通,留短信说已经租下,对方只回:祝居住愉快,以后每月租金放报箱即可。
我觉得自己捡了大宝,马不停蹄赶回亲戚家拿了行李和电脑,又一路赶回。
我背着大背包,两手拖着行李穿过菜市场,准备进入小区的时候,听到一阵小狗的惨叫声,一群小屁孩正在踢一只小狗玩乐,那白色的小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我上前制止,小孩子们一哄而散,小狗哼哼唧唧地闻闻我的鞋子,坐在我鞋边。
这是个小土狗,大概是流浪狗生的,刚刚满月的样子,就自己出来闯世界了。想到我马上有房子住了,完全有能力保护这个小东西,我便把它放到行李箱上,一起带回了新家。
二
我的职业作家的新生活开始了。
一开始我制定了每天写五千字的计划,但是起床总有很多事,要给自己做饭、整理房间,要陪小狗玩,给它清理屎尿、准备食物,总之,计划难以完成。于是计划逐日减少,从五千字落到了一千字,可是还是难以完成。
我每天早上会给桌子上的父母照片烧一炷香,那一刻是最愧疚的时候。虽说零零散散也写了一些,但总觉得不够好,对自己陷入期待越高,失落越大的局面里。慢慢的,我想,父母真想让我走写作的路吗?真相恐怕是我想逃进父母的期望里,现实世界上明明没有一个人在乎我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夏天到了。
这老房子别的都好,就是不容易进风,除非把屋门打开,才能南北对流,有风流动。于是我将外层的铁栏杆屋门围上布,打开里面的木门,风通过布,屋子里凉快了好多。
我是宅男,出门少,跟人交流更少。即使是同一个单元的住户也没讲过话,只知道我左边住了一对老男夫妇,右边是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儿。
以前关着门没有注意到,天天开门后才觉得有些怪异。白天楼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到了半夜12点后,却有各类人上下楼,有气喘如牛的老太太,有不停咳嗽的中年男,还有成群结队的小女孩男孩。
我也没特别在意,别人家的事管那么多干嘛,我还没管好自己。
我开始迷恋网络游戏,一开始只在买菜的时候去小区外的菜市场,后来发现小区里的菜店卖得更便宜,便连小区门也不出了。有老同学喊我一起玩也都推脱了,只说自己很忙,渐渐也没人再跟我联系。
夏天最大的收获是小白学会上厕所了。我很喜欢逗它,喂它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叫着“骨头”,很快它听到骨头两个字就会流着口水抓狂。它喜欢无时无刻地腻着我,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有一天它跳到我膝盖上,我左看右看,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过去了3个月,小白还是奶狗的样子?难道小狗狗不该长得很快吗?
转眼到了秋天,然后又是冬天,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八个月,游戏中记载着我的累累战绩。小白的身长和体重都没有变化,我不能解释这是为什么,也许它就是这种长不大的小型犬。
有一晚做了梦,梦中妈妈还活着,就和我生活在一起。她为我做了饭,看着我狼吞虎咽,自责说以前没照顾好我,我连连摇头。吃完饭妈妈催我,“你别老宅着了,对身体不好,出去走走吧。”我哭着不肯出去,怕再回来永远看不到妈妈了……
抽泣着醒来,知道确实不能再看到妈妈了。
那一天,我终于出了门,拉着小白,慢慢走过整个小区。有个红色呢裙的女子从拐角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到小白眼睛一亮,蹲下来抚摸它。
如果这世界有一见钟情,那么我对这红裙子的女子便是了。
我体会到一种眩晕的感觉,在她走开后愈加明显。一直到了深夜还不能睡,开灯写下了这辈子我的第一首诗,一首爱情诗。
因这场偶遇,我爱上了遛狗运动,每天都要绕着小区走几圈。我又碰到了几次红裙女子,我们开始聊天,虽然主要是聊狗狗,我也觉得很开心。我还无意中知道她住在哪里,是隔了我两座楼的地方。
她那么美丽优雅,应该有很好的家庭,受过好的教育,我一个屌丝凭什么得到别人的爱?
我在房间里一直思考到深夜,想了想自己剩下的钱,如果没有收入,再熬半年我必须得出去打工了。这半年我真能完成父母心愿吗?
我第一次认真问自己想做什么?问来问去,还是要走写作这条路,为了父母,更是为了自己,比较起其他事情,我更喜欢写,很享受写出来的快感。
三
冬去春来,又过了三个月,我以每天一篇故事的节奏写作着,不断通过网络发出去,渐渐的,我的稿子开始被杂志发表,这真是让人开心的事情。我感到自己像枯枝发出了新芽,开始有了生命。
第一笔稿费进入卡中,我便去淘宝给红裙女孩买了一条羊绒披肩,应该会很衬她的。
过了三天,快递给我打电话,说找不到我的地址,找不到宜居小区。我告诉他集市的尽头便是,他说尽头是一堵墙。我愣了一下,记得自己将近一年没有出小区了,告诉他等一等,我会去取。
我飞奔到小区大门,果然发现那是一堵墙,原来的大门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问旁边的一位大爷,大门改到哪里了?他莫名其名地看了我一眼,回答:“没有大门。”
没有大门?那小区的居民怎么出去?莫不是大爷脑子不好?
快递又来电话催我,我干脆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问他:“听得到我吗?我在墙这边。”我听到他在电话里也大喊大叫,但是墙对面可是静悄悄的。
这是怎么回事?看着天色已晚,我只好让他先回去,明天再说。
回家查网络地图,输入宜居小区,没有这个地址。我才记起,当初来这里,全凭房东给的路线,没有在网上查过。网上的地图显示,菜市场的对面的确有小区,但是另外一个叫“扬州三月”的,跟宜居小区没有任何关系。
已是半夜,隐约听到走廊又开始热闹起来,各种人踢踢踏踏地走着。我关了房间灯,慢慢将木门打开了,掀起铁门的布帘看着走廊。早春的寒气让我打了个冷颤,更冷的是我看到的情景。
在走廊灯下,那些上上下下的人们是半透明的,我能通过他们的身体看到楼梯扶手。
他们不是人类。
我在惶恐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按响了红裙女子家的门铃,她是我在这里唯一愿意信任的人。
红裙女子请我进门,听我讲完夜里的奇遇,并未露出惊讶的神情。
“这个小区不是真实存在的,它只存在于我们想象中……”
“你说什么?”我骇得大叫。
“如果一个人避世的愿望特别强烈,那么他的潜意识会为他打开一条通道,让他有机会进入这个小区……”
“我不信!”我忍不住又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遇到很多麻烦,想自杀又没有勇气,特别纠结的时候接到一封信,让我来这里躲一躲。我来这里已经40年了……”
我张着嘴巴的样子一定特别傻。
“你说在这里住了一年,我还以为你早知道这一切。我是第二个月就明白了这个小区的特别之处,我选择留下来。你知道前三个月,大门是为我们打开的,可以随时选择走出去的,三个月后才会关闭。”
“你说你在这里40年,为什么你的样子……”
“来这里的时候我们是什么样子,以后都不会再改变了。你带来的小白,不是从来没有长大过吗?”
“我们会变成永生人?”
“对,超过50年人会变得没那么实在,会显得有些透明,那时候就只能在夜晚行动。直到我们厌倦活着,才会彻底消散于空气。”
我终于想到了问题的重点。“关闭后再也没办法出去了?”
“据我所知,没有一个人成功出去过。不过一年内还可以与外界联系,比如电话,现在的网络什么的,一年后这些也断了。当然一年后再也不会产生想要出去的想法了。”
“不不!”我想到已经交了十二个月房租了,明天就该交十三个月的,也就是说明天就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了,不由一阵恐惧。
“这里也不错呀。”她笑盈盈地为我冲茶,“你不用担心钱,只要满一年,就不用交房租,还会每月发钱,想要什么都买得到。你再也不会老去,不会被疾病困扰,情绪会非常稳定平和,不用担心有人际烦恼。”
“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真实的生活!我想要真实!”
她笑了起来。“你真这么想就不会来这里呀。只要你稍微注意下外界,早就会明白这小区的不同。”
我不想再和她聊下去,冲出了她的房间,一直跑回家。小白蹦蹦跳跳地迎接我。
我用电话报警,电话不通。给我亲戚朋友打电话,一待我说出宜居小区,电话里就嘈杂不堪,再不能通话。打开电脑,试图将这奇异的事情发布到网络上,但是“宜居小区”怎么都无法成功发表出去。
眼看到了中午,我翻出了重要证件随身带好,带着小白再次冲出门。
四
我沿着小区外墙仔细寻找可以走出去的线索,走了两圈都一无所获。这墙非常高大结实,如同故宫的外墙。我从商店里买了三米的伸缩梯子,看上去梯子的尽头和墙头差不多平了,但当我攀爬梯子的时候,墙开始变高,我上一级梯子,墙就长上一截。我到了梯子尽头,上面还有差不多六米的墙。
“嗨!”我站在梯子上冲着小区里闲散的人们喊道:“我们大家联合起来,一定会想到出去的办法!”
但是无人理会我。大家好像看多了同样的场景,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只有小白用“汪汪”伴奏着我的喊话。
我叫得口干舌燥,放弃了。
夜来临了,我坐在墙下筋疲力尽。有一会儿,我睡了过去,看到大片的海洋。在梦里我贪婪地看着,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到水中,那是真实的冰冷的水,春天的海水。
醒来的时候我想到一个问题,既然这是存在于想象中的小区,那么如果想象改变了呢?比如我的手碰到的不是城墙,而是……松软的大型面包,用力就可以掏出洞的面包……
天哪,我的手真的扯下来一块面包,墙已经变了!我用力掏着,用力想着面包、面包……小白也跟着我努力,它小小的身影在路灯下白得发亮。
但是墙开始变硬,越变越硬,或者说我的手开始变软,我的大脑很难集中在面包的想象上。红裙女子说住满一年的人都不会再想出去,难道指的是他们的大脑都会失去自由想象的能力吗?如果那样,真是迫在眉睫的最后关头了。
我挖通了墙!天哪,我的手指确确实实摸到了对面的空气,虽然只有一瞬间。同时我的注意力也再难集中在面包想象中,我不停换着想法,比如是一堆棉花、一大块豆腐、一些软纸……但是能想象的东西也越来越有限,我感到自己的想象力仿佛像一台快要熄火的机器,越转越慢……
幸好有小白给我打气,它不停冲我叫着,仿佛明白我到了最后关头。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看到自己挖出了近一米深,直径半米的一个洞,同时惊恐地发现,墙自己在愈合。
我不能再等了,在想到自己撞进海水中的瞬间,我撞向那个洞。随着一片水声,我的头的确出去了,但是脖子被卡住了。正在愈合的墙即将让我的头和身体分离。
我大喊了一声:“骨头!”不知道小白有了什么想象,总之它发狂地刨着城墙,我听到了哗啦啦的声音,仿佛城墙变成狗粮颗粒,在小狗的抓挠下分解。我的脖子松了一些,双手可以用上力气,便不停歇地配合小白的方向抓挠。
小白累得气喘吁吁,而我体会到了宠物与主人心灵合一的感觉,我们共同以将饱餐一顿的热情毁坏着墙,直到墙洞大到让我们爬了出去。
我抱着小白倒在地上,我的全身都被汗湿透了。
真实世界的第一缕清晨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看到地面是黑色的、坚硬的,然后听到了远处的车声。赶紧回头,哪里还有什么高墙?我们正躺在一条大马路的中间!我拼着力在汽车靠近前爬起来,跑到路边。
真实的世界里树没有那么绿,路边的楼也没有那么爽目,空气显得浑浊,混合着煤气味,但是却让我感到身心自由。
那是我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天。
相隔了十年,我终于将这事写了下来。现在的我已经成为一名职业作家,最终能不能成为“大家”我不知道,总之可以靠写作吃饭,而且乐在其中,我就很开心了。
小白已经长成50斤的大胖狗,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腻着我,只要我在家,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会准备两份饭,然后喊一声“骨头”,一人一狗就开始快乐地吃起来。
是的,我还是一个宅男,是个快乐的、平和的、喜欢面对真相的、想象力丰富的宅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