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锦是个瞎子,瞎了几十年。如今,人们已不再唤她阿锦,而是锦婆婆。因为她已经瞎了几十年,韶华倾负,一晃眼,当年那个娇俏灵动的丫头已是白发苍苍,眼瞎背驼。
她不是天生的目盲,而是在十八岁那年,遇见了一场人祸……那日的午后,泛黄的落叶在灰褐色的天空中打着转儿,风卷起一股沙尘,她望着戏台后相拥而立的两人,泪如雨下,尔后,坐在树下粗壮的老根上失神,眼泪早已风干,心里就像被生生剜去一块了。原来,连那个在台上搔首弄姿、起承转合、唱念坐打的伶官都比她强,所以那个人才会连看都懒得看自己一眼。但想来也是,她不过是个贫苦丫头,祖上当年在朝中为官,官衔不小,但几代下来,家道中落,到了她这一代,生活状况与平常百姓更是别无二致。
然而她是个倔强的性子,不安现状,不姓命,坚信人定胜天。她,慕容锦,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一定可以!
可是就在她十五岁那年,在邻居阿婆家请教绣法时,她一眼就瞥见了身骑高头大马,一身甲胄的年轻将军打马而过。
自那日起,阿锦便隔三差五跑到阿婆家的窗前发呆,等待着将军从窗前的篱笆外经过。哪怕是经过也好……
阿锦想着,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卑微过,但也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如此,仿佛无尽的等待有了期待。不再漫长……
将军终于到来,阿锦近乎呆滞的神经突然弹跳起来,乌黑的眼睛里泛着惊喜的泪光,带着几分委屈、几分欣慰、几分期待。
将军,那边有个小姑娘在看你。将军身旁的护卫小声嘀咕。
嗯,继续前进。将军看都不看她一眼,拍了几下马屁股,扬长而去。
阿锦委屈的情绪终于爆发,眼泪如同决堤之流,打湿了好看的衣襟,大颗大颗地落在胸前绣的玉兰花上,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可惜,有一种叫难过的情绪已经覆盖了她原来的世界,她哭得忘乎所以,直到夕阳西下,倦鸟归巢。
后来,阿锦想尽了办法混到了将军府,成为了将军的贴身丫鬟。她尽心尽力照顾将军的起居,为他缝补衣服,为他煎药,甚至为他拜院子里五大三粗的护院为师,饶是对武功一窍不通,几个月下来,阿锦也算是初窥门径,渐渐掌握了一些简单速成的武功心法,两三年下来,武功与江湖高手平分秋色。不了解的人以为她笼络了武林高手,才取得如此成就。其实她一个穷丫头,又能上哪儿去拜师学艺。不过是回忆起从前在家里看到的那些古书,书中的许多文字,如今细细回忆琢磨,竟是有助练武之人武功速成的法子!如此甚好,她终于可以成为将军的护卫,与将军寸步不离,保护他的安危了。但三年来,将军依旧很冷漠,从不看她一眼,说话时也是淡淡的。但十几岁的姑娘执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认定了要伴在将军身旁,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后退半步。
终于有一天,这种僵局发生了改变。某天夜里,将军入夜很晚才回府,身上满是酒味,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脂粉味。次日,阿锦四处打听无果,决定跟踪将军。于是,她看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画面……于是,惊愕与盛怒之下,她拔下头上的簪子,自左眼开始,用力划至右眼角,鲜血与眼泪混杂,惊吓与同情的声音混杂,周遭陷入了一片混乱,但阿锦已经看不到了,渐渐地也听不见了,她孱弱的躯壳慢慢倒了下去,了无生息。原来,有时候飞蛾扑火的决绝,不过是为了同过去那个蠢笨的自己一刀两断,即便伤的肝胆俱裂、体无完肤。
多年以后,人们早已习惯了瞎婆婆的存在,忘记了当年那个阿锦,痴痴等待爱情降临的阿锦、流泪的阿锦、失望的阿锦、决绝的阿锦……
老了的阿锦,似乎忘记了十五岁到十八岁那几年发生的事情,单纯、幼稚、温情、默默付出、默默承受、倔强……
阿锦很喜欢晒太阳,喜欢养花,或者坐在墙根下教小孩子们背诗词,高兴的时候拿出吃食分发给这些稚嫩的孩童。简单惬意、岁月静好,无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