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东游记》。
年幼时看，只觉牡丹仙子清丽不可方物，与吕洞宾站在一起，不论是样貌还是气质，都是刚刚好的相配。那时还纠结过是否只是牡丹的落花有意，如今回头再看，不论是东华还是洞宾，只怕是早早地便为之心折。
可东游记不是红楼梦，缱绻绮思不是没有，但儿女私情在天下苍生面前渺小的好像一眨眼就能消失不见。至少那时的东华是这样想的。神仙做得久了，也就忘了自己并非天生无情。他是有情却似无情，到了别人那里，是彻彻底底的无情。
神话故事里，王母总是与天条联系在一起，但凡动了凡心的神仙，总是迈不过她这一关。见惯了王母的威严怒目，《东游记》中对牡丹的惩罚自然也算情理之中。
古时道家总是应了那句“存天理，灭人欲”。神仙可由凡人历劫飞升，千百年的苦修似乎就是为了磨去心底那满溢的红尘情思。你要得到什么，必然要付出等同的代价。
说回吕白二人。
想当初，看电视剧不过是为了图个乐呵，小孩子似乎也看不太懂什么。只知道吕洞宾帅得天上地下独此一家，看看牡丹仙子眼角眉梢都美得惊人也就满足了。不知为何，那时心底被埋了一片红叶。
那片题了“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题诗红叶上，寄与接流人”的定情红叶。缘起不是因它，偏偏缺它不可。一向清高孤傲的东华上仙抄了首情诗在红叶上，一不小心就将它遗落在了渴望挣脱天庭牢笼的小仙女手里。从她捡起红叶的那一刻起，红绳就悄悄地系紧了。
真正的月老手中的红绳不是不是通天教主卑鄙下的血咒。情之一字，不是放纵，而是热烈、是缠绵，是怎么掩饰也遮掩不住的。初尝情滋味的仙女自是想得到心上人的回应，望向他的每一眼都写满了相思。入骨相思，可他不懂。
后来他懂了，懂了她的爱情，也明白自己喜欢那个时而温柔敛眉低笑，时而灵动娇嗔撒娇的小仙女。他慌乱、隐忍，偏偏无法动气。是气她痴心错付，还是气自己轻易动心？谁都知道这天条死板刻薄，但早已习惯漠视。不触动天威太简单，一心向道，什么都不管就可以了。统治阶层要的是乖乖听话办事的人，有没有情感，有没有乐趣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情之一字，只有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才觉无奈心酸。
如果最后以他下凡渡劫，她寂守天庭作结也不过是一个人的心痛，另一个人的遗憾罢了。真正令人唏嘘的还是缘分。
故事里把它叫做千世情劫。是缘是劫，如何能简单区分？局中人把它当作缘，痴痴地为这一点点的上天注定心生欢喜，连流的泪都觉得苦中带丝甘甜。局外人看得皱眉，生怕躲避不及，累得苍生不宁。
他回来了，不再是刻板薄情的东华，是风流倜傥的吕洞宾。彼时他还不知与她的前世纠葛，只是觉得这仙子好生面善，有意无意的想同她亲近。这感觉，似乎只有贾宝玉脱口而出的那句“这妹妹我是见过的”才能描写的尽了吧。
这时再说东华对牡丹仙子无半分情意，那绝对是睁眼说瞎话。孟婆汤喝了个干净，前尘往事早不知抛却在了何方，但只要见到你，就心生亲近。不是刻骨的爱意，难道真是那句“我前世与你有仇”？从东华到吕洞宾，都没能逃开这份缘劫。
东游记的作者是文人，只怕还是那种大男子主义的文人。书中那一回叫“吕洞宾三戏白牡丹”，一个“戏”字，是男人天生的轻佻，是对美色的倾慕，喜欢却不放在心上，所以“戏”得理所当然。
今人思想的进步，在于对“爱情”理解的深化，对女子的尊重。尽管在“义”面前，牡丹还是输了，但他有悔意，有不舍，他急切的收回那句要她偷簪子的话，拿着扇子直敲额。他有了不忍。
她把他送的发结紧紧握住，眼神中的爱慕还是藏不住，说出的话是那样坚定。她善良，也体恤苍生、珍重朋友，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给自己背叛最敬重的王母一个合理的理由，正好能遮掩住在世人眼中不被容许的那个真正的理由。
是爱情啊。爱情使人发疯，也令人勇敢。王母震怒，她揽下了所有的罪责，只要他平安。他匆忙赶来的那一刻，她以为她终于等到了。用三世被贬凡尘，换他一句“我也爱你”想来也是划算的。可惜没有。他为她不值，也痛恨自己留那样一个纤弱的仙子对抗天规的威严，让她一人面对王母的苛责惩罚，他到底是心疼了。看她含着泪质问自己，一条条地说着“三不该”，一字一句都是血泪。不是说爱情是甜的吗？怎么到了他们这里，就这么痛苦？他也痛，却只能忍痛否认对她的所有心动。
她成了白牡丹。这一世，流落风尘，见多了人心，学会了戴面具，如果他不出现，她好像也能过得很好。即使不能再遇到那样用尽气力去爱的人，也很好。她聪明、乐观，在花锦楼对着那些垂涎自己美色的男人说说笑笑就能衣食无忧，多么好，只要经历这样的三世，她还是天庭上的牡丹仙子。爱恨都忘却，谁还记得你吕洞宾姓甚名谁？你的千世情劫，你的天下苍生与她再无半分干系。
没有如果，他放心不下。说什么不忍，说什么愧疚，一字一句翻译过来，不过是你爱她。因为爱，所以做不到冷眼旁观。
他来了，白衣落拓，一把折扇在手中翻飞自若，眼角那一分笑意，拿捏得恰到好处，翩翩潇洒佳公子，心里还藏了片红叶。
修仙？她自是不愿。谈情可以，有金子就行。这一世的牡丹，世俗得与从前产生了强烈对比。世俗是生活所迫，善良的本性是如何都改不了的。同样改不了的，是那份痴情。转世的吕洞宾没能抹去对牡丹仙子的情意，转世的白牡丹又如何能忘得彻底呢？
东华与牡丹，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神仙，怎么说都有着那种清冷高贵在，就算想要沾染，和凡尘俗世还是隔了些距离。白牡丹不同，青楼头牌，浓妆艳抹，话语刺人。表面上看这名字，说不出的辛辣讽刺。这哪里是纯洁无暇的牡丹，分明是脂粉刺鼻的玫瑰。
你样样都好的时候爱你，那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那是言情小说的必备人设。可在你流落风尘，泥土尘埃里滚了一遭我还爱你，甚至想要放弃苍生只爱你，那才是爱。爱到疯魔，爱到无所畏惧，爱到生死相随。
生死简单，相守极难。
从一开始就要克制的爱，注定要经历一个爆发。于是有了“血咒”。如果这是个单纯的爱情故事、民间话本，我真该感叹通天教主就是个神助攻。摆脱了道义的束缚，陪你放风筝，和你聊天，吃着你亲手做的饭，亲吻你的嘴角。就这样，一不小心，就地老天荒了。
“血咒”发作前期，真可以算是吕洞宾最可爱的时期。什么都不管，只要和你在一起。谁都不要，谁都不在乎，只在乎你。天规？责任？师傅？道友？劫难？加在一起都抵不过我的牡丹，都不及她盈盈一笑。
放弃所有，把这千百年来的相思统统释放，再没有压抑，再没有顾虑，天上地下，只有你我。
物极必反。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不是在证明这一点。压抑天性是痛苦，完全释放又成了灾难。没有道德约束的吕洞宾在通天的引诱下一步步走上了成魔的道路。对力量的渴求蒙蔽了最初对牡丹的爱。他带着伪装后的笑容成功把她带到通天面前，毫无犹豫地打算痛下杀手。
这时候的他，已不再是他。连心底最后一丝温柔都被舍去，那么最开始的舍弃，是对还是错？
人，说到底是要有理性的。太过理性和全无理性都不对，对尺度的掌控总是困难。凡人办不到，神仙也无能为力啊。
不能成魔，只能成仙。他的面前，从来就没有做凡人这条路。成魔要杀她，成仙要舍她。归根到底，这个劫，历劫的是两个人，承受痛苦的也是这两个人。
所有劫难都化尽，微余一缕芳魂断舍离。
泛舟湖中，将往事与爱意悉数说与她听，这份心意剖析，是否来得晚了些？想说这话的是东华，可牡丹仙子没有听到。说这话的是吕洞宾，白牡丹听完也都结束了。
哪里来的完美？
十全一美都是奢侈，这最后的一次温柔，她终是感受到了。从此，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我都再追不上你。
那就不要追了吧，也不要再见。轮回一世，我不再流落青楼。站在桥边看你意气风发、腾云驾雾，内心只余崇敬。
我不后悔爱上你，只是不要再爱了。
为你好，也为我好。
